這件事已經讓琉玉認識到墨麟為何會對玉面蜘蛛容忍至此。
就像阿絳腦中那隻無人能夠察覺的小蜘蛛一樣,玉面蜘蛛放在九幽民心中的蜘蛛,是無形的,在恰當的時候,任何一個尋常百姓,都可能在那一瞬變成他的人。
這樣的妖鬼是查不完,也殺不完的。
琉玉正欲分辯,忽聽人群中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
“那便由我來擔保。”
眾妖鬼齊齊朝那道綠衣身影望去。
鬼炁纏繞在朝暝身上,為他加上第二重束縛,同時也將纏住朝暝腳踝的一根觸肢震開。
他站在琉玉與朝暝的身前,擋住了落在琉玉身上那一道道懷疑敵視的目光。
“若陰山琉玉及其下屬有任何傷害九幽妖鬼之舉,妖鬼之主的位置,我可拱手讓之。”
第35章
玉山。
欲仙臺。
三面臨風的大殿內輕紗飄蕩, 色澤琳琅的珠簾在風中相撞,發出珠玉相碰的脆聲。
角落裡的千枝燭臺燃著豆大燭光,被風撲得搖搖欲滅。
博山爐暗香嫋嫋。
玉面蜘蛛的臉色如雪般蒼白, 有大顆大顆的汗珠從他額角滴落,他盯著被自己親手斬落的手腕,玉盤中的雌蛛正一口一口吞噬他的右手, 發出餍足的滋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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雌蛛得到了血肉喂養,才有足夠的力量操控遠在千裡之外的子蛛。
灰茫的右眼倒映出千裡之外的景象,最終定格在銀發女子喊出“相裡慎”與“無量海”的一刻。
……賤人!
這個賤人!!到底是什麼時候偷聽到的!!!
他的計劃本該毫無瑕疵!
偏要在臨死的前一刻毀了他籌謀多時的計策……這樣一個下賤的、骯髒的廢物,為什麼不能幹幹脆脆的去死!
背後的蜘蛛觸肢倏然抽向殿內一角的燭臺, 燈油淌了一地, 火焰瞬間燒成一片。
有殿內侍奉的妖僕鬼侍聞聲前來滅火,被觸肢抽入燃燒的燈油中, 皮膚燒灼的難聞氣息頓時壓過博山爐內的燻香。
伴隨著刺耳的尖叫聲,死亡的氣息籠罩著整個欲仙臺。
後殿傳來腳步聲。
六人抬著的肩輿上, 面容稚氣的九方星瀾斜斜倚靠著四足憑幾而來, 他對殿內燃燒的火光與尖叫聲都視若無睹,隻淡聲道:
“我收到鹹池傳來的消息了。”
玉面蜘蛛因怒火而潮紅的面龐慘白三分。
“當初是誰信誓旦旦, 定能讓陰山琉玉在九幽引起民憤,我們這才將無量海秘密運送至玉山,沒想到你將事情辦成這樣,讓我們還如何信你能在幾日後的鬼戲仙遊祭上,能除掉妖鬼墨麟身邊的親信?”
聽到九方星瀾的這番話, 玉面蜘蛛驀然發出一個冷笑:
“不信我, 你們靠什麼轄制墨麟?”
“不信我, 你們這些仙家世族,又有誰敢身先士卒地站出來, 直面墨麟的無量鬼火?”
肩輿上的九方星瀾居高臨下地審視著他。
少年猶帶稚氣的面龐浮出一個淺淡而殘酷的笑容。
“既然知道這是你們唯一的價值,那就不要再出這樣的紕漏,陰山琉玉雖不知無量海是什麼,但為避風頭,相裡氏不會再給你們提供無量海——幾日後的鬼戲仙遊祭,你自求多福,若是失敗,也就不必來見我們了。”
身後的觸肢因屈辱而咯咯作響,九方星瀾卻仿佛什麼也沒瞧見似的,隻嫌惡地掸了掸衣袍。
少年清越的嗓音嘀咕道:
“什麼燻香,也壓不住這一室的妖鬼臭氣。”
玉面蜘蛛目送著肩輿的離開。
淌著鮮血的斷腕被細密蛛絲勾勒出一隻假手。
他盯著九方星瀾,如困獸死死凝視著獵物。
-
今夜鹹池鬼道院內外戒嚴,巡邏的夜鬼隊比平日增添了兩倍人手。
提著磷火燈的妖鬼將整個鬼道院護得滴水不漏,唯有燥熱的夜風自幽深密林穿過鬼道院,吹動檐角的猩紅燈籠。
儺神殿內。
燭火映亮神臺上怒目金剛的儺神雕像,三面環繞,包圍著聚在殿內的眾人。
有鐵鏈掙扎的響動傳來,鬼女向窗外望了一眼,望著朝鳶小聲道:
“——真的要這樣拴著他嗎?我的意思是,一定要頭朝下這樣吊著嗎?”
鬼道院人來人往的院子裡,朝暝就這樣被吊在最中央的那顆槐樹下,就這副模樣,還想著要掙開鐵鏈去玉山殺玉面蜘蛛。
朝鳶認真點了點腦袋:“倒吊著,血往腦子裡流,會變聰明點。”
“……”
鬼女表示很懷疑。
坐在怒面儺神像下的琉玉環顧周遭。
此刻能坐在這裡的,皆是她和墨麟的心腹。
琉玉這邊是朝鳶和三名女使,墨麟這邊從十二儺神中選出了山魈、鬼女、攬諸、白萍汀四人,就連另一位名為彌光的妖鬼,墨麟出於謹慎考量也並未喚他入內。
“今日鹹池街上的事你們應該都聽說了。”
墨麟長腿支著,手抵著額角,面色不算好看。
“我想知道,阿絳是如何在鬼道院的層層包圍下,出現在鹹池街上的。”
攬諸出列:“屬下已查過,阿絳首先是被傀儡人面蛛改換了容貌,化成鬼道院內一位掌事的模樣,那位掌事在院內頗有威望,所以守衛沒有核驗腰牌,就放她出了鬼道院。”
“……我記得鬼道院出入皆有條例。”
“條例隻管下面人,這些掌事們時常忘帶腰牌,守衛哪裡敢為難他們。”
“明日你去尋阿絳易容的那名掌事,斷他兩指,小懲大誡。”
玉面蜘蛛會選擇易容成他的模樣,必定是調查過鬼道院的人事,知道選擇他的臉萬無一失。
鬼道院是抵御疫鬼的一道防線,若他們都松懈成這副模樣,城內百姓談何安全?
攬諸應下。
燭火映照著琉玉手中卷宗。
卷宗所寫,是她在回到鬼道院與仙都玉京聯系後,從玉京傳回的消息。
“……阿絳口中的相裡慎,在相裡氏排行第九,他這一支定居東極龍兌城,也是妖鬼長城一帶的城池之一,相裡慎有十二個女兒,其中的十一小姐,是九方星瀾的未婚妻。”
如此,便串聯起來了。
琉玉抬起略含倦色的眼眸,思路清晰道:
“阿絳口中的【無量海】,是一種能讓修者在短時間內擴大炁海的毒藥,即便是三境四境的修者,也能一躍至七境八境的實力,當然,他們和真正的七境八境修者存在差距,但對付低一境的修者綽綽有餘。”
山魈不解:“這麼厲害,怎麼叫毒藥,應該是大補的仙藥才對啊。”
“因為這種提升境界的方式,是以修者本人的生命作為代價的。”
琉玉豎起兩根手指。
“如果盡全力,最多一個時辰,這些修者就會因炁海透支而死——你們妖鬼也是同理。”
一粒毒藥,一條人命,來換一個時辰的絕世高手。
值得嗎?
對於服下無量海的人來說當然是不值的,但對於最不缺耗材的上位者而言,這絕對是天下最值得鑽研的一門學問。
所以,相裡慎的一生都在研究如何降低無量海的成本,如何讓修者死得更慢些,更頂用一些。
墨麟的視線逐一掃過在場的四名妖鬼。
他緩聲點出了關鍵:
“鬼戲仙遊祭那一日,你們要面對的,就是這樣的敵人。”
原本託著腮聽得雲裡霧裡的鬼女忽而坐直了些。
白萍汀輕輕吐出一口氣,眉目凜然:
“無量海這樣的藥,成本必定極其高昂,能分給玉面蜘蛛的不會太多——並且,他們也不必將十二儺神全數殲滅,隻要將我們這四個位置最高、最受重用的解決掉,掌控九幽要害之後,再慢慢分化剩下的妖鬼也不遲。”
鬼女沉吟良久,抬眸看向琉玉:
“隻要我們扛過那一個時辰,情況是不是就會好轉一些?”
琉玉摩挲著指尖玉簪——從鹹池街上回來之後,她便一直捏著劍簪在指尖翻轉把玩,朝鳶知道,這是小姐壓力太大時慣有的動作。
“沒錯。”
琉玉微微垂首,燭光映在她雪白後頸上,纖薄皮肉包裹著她的脊骨。
“隻要在演武臺上,玉山妖鬼在眾目睽睽之下一個接一個的突然暴斃,再取回無量海,用死囚向世人證明這毒藥的藥效,就能瓦解玉面蜘蛛在九幽妖鬼中的威望。”
說來簡單,但每一步都極其兇險困難。
首先他們所有人要在磕了藥的敵人手下撐過一個時辰。
其次要想辦法取得【無量海】這種藥。
而且——
窗外,鐵鏈聲仍然不斷回響。
阿絳的事,此刻恐怕已經在九幽傳開,九幽的妖鬼不會知道朝暝是誰,他們隻知道,朝暝是琉玉的近衛,是陰山氏大小姐的人。
“要不……”攬諸舔了舔唇,試探著對琉玉道,“鬼戲仙遊祭,尊後還是別出面了吧。”
墨麟的視線落在琉玉半明半暗的容顏上。
果不其然,他見那烏發金裳的少女緩慢地抬起頭,沉靜面龐上徐徐綻開一個昳麗生輝的弧度。
“為什麼不去?”
在這儺神環繞的大殿,五官昳麗的美人坐在怒目猙獰的神像下,原本高貴不可玷汙的氣場好似也沾染到了此處的神鬼之氣,籠上一層善惡難明的鬼魅森然。
“九幽的子民被奸邪所惑,正該由我這個九幽尊後,替他們驅鬼除疫,酬神納吉。”
-
“這是用來捆巨型妖鬼的鎖鏈,你掙不開的,死心吧。”
夜色濃重,踏月而來的少女將手中的糕點塞到了倒吊在樹上的朝暝口中。
“阿絳已經入殓了。”
琉玉一句話止住了朝暝的動作,下一句又放緩語調道:
“我給她換了一身幹淨的新衣,重新梳了發,用玉雕了一隻眼放進了她的眼窩,月娘的書和你要送給她的筆,都放了進去,她的屍身會送到邺都鬼道院的後山埋葬,以後日日都能聽見鬼道院裡的讀書聲。”
“等這些事了結,就由你親自帶著玉面蜘蛛的人頭去祭奠她。”
朝暝怔愣許久。
驀然,他動了動嘴,緩慢而又艱難地將糕點咽了下去。
他沒有立刻開口應答,一天沒有吃過東西的嘴唇幹澀得起皮,琉玉給他喂了些水,他一口一口咽下,水澤卻從他眼中漫出。
眼前這個,到底不是前世那個陪著琉玉從屍山血海裡殺出來的朝暝。
他不是已經見識過世間殘酷的琉玉。
十八歲的少年第一次出遠門,第一次直面陰謀詭計。
也是第一次,與身邊的人告別。
“……小姐,對不起。”
如果他能再謹慎些,如果他能時時刻刻都盯緊阿絳。
是不是就不會讓玉面蜘蛛抓住空隙?
“我不聽這個。”
琉玉用另一塊糕點堵住了他的嘴。
月光下,少女的面容如一汪靜深的池水,倒映他此刻充滿懊惱與不甘的神色。
“今日若非墨麟及時趕來,我也差點當街與妖鬼動劍,正中玉面蜘蛛的下懷,若要像你這樣懊悔下去,什麼事也做不了。”
輕嘆聲在晚風中漾開,像是對著自己,也像是對朝暝,琉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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