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嘗試行炁,你既會出現在此,應該對我的謹慎有些準備,除了那一粒散炁丹,還有一道離魂咒封住了你的炁海……”
啪!
極清脆的一巴掌扇得九方彰華偏過頭去。
這一掌就算沒有運炁,也有非同常人的力道,九方彰華沒有避閃,齒尖刮過頰肉,口腔裡很快有了濃烈的鐵鏽氣。
琉玉還要再扇,這一次他攥住了她的腕骨。
閃爍著冰冷厭惡的眼眸漂亮得令人挪不開眼,若是以前,被她這樣看著自己隻怕會心痛難忍,可此刻當他能如此輕易地掌控她,那一點痛楚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他想起小時候養的那隻稚兔。
從膳房裡不慎跑出被他撿到的稚兔毛發潔白,漂亮得像一團雪,他給它洗淨擦身,喂它草料,給它用舊衣做了個柔軟的窩。
九方氏的長公子不得寵,這隻稚兔是為數不多屬於他,能由他掌控的東西。
直到那隻稚兔被剝皮剔骨,端上了他的食案。
無權之人,握不住任何珍視之物。
而現在,他終於能重新擁有一件完完全全屬於他的寶物,漂亮得熠熠生輝的珍寶。
“檀寧在哪兒?”
九方彰華眸光潋滟,溫聲道:
“為了今日之局,她擔驚受怕許久,怕生什麼意外,還執意要一路陪你入府,此刻在客房休息。”
琉玉眯了眯眼:“你軟禁她?你不信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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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不想讓你誤會。”
他握住琉玉松軟的手指,眉眼含情。
“我記得,從前因我總是試圖替檀寧說好話,幾番惹你生氣,這樣的事,今後我不會再做。”
分明是同樣的一張臉,同樣的笑容。
但此刻映在琉玉眼中的九方彰華,卻好像一隻披著人皮的森然鬼物,溫潤如玉的皮囊下有什麼怪異的東西在湧動,隨時要撕開假面而出。
琉玉已料想過最壞的情況,眼底沒有絲毫畏懼。
她視線挪向他身後。
這不是九方彰華的寢居,雖然她以前也從未光顧過,但光看紗窗透出的窗景沒有竹子,也知道這不是他會住的院子。
如果九方潛抓她,一定會將她關在府中水牢嚴加看守,而不是弄這樣的一間金碧輝煌的屋子。
“抓了我的事,你沒有告訴九方潛?”
琉玉饒有興致地盯著他。
“你在這府中有自己的勢力?你對九方潛有異心?”
回想起前世九方彰華在九方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琉玉覺得似乎也有跡可循。
既然這樣,天甲三十一的下落,他或許也清楚。
“九方潛常年不出府邸,縱然他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真將整個九方氏牢牢抓在手裡,如果是我的話,想要擺脫九方潛的掌控,就會從最末端入手,慢慢朝核心滲透——難怪從前你願意將那些沒有根基的寒門和庶人納入九方家,也是在培植自己的勢力?”
九方彰華面上笑意漸漸褪去,無言地望著琉玉的面龐。
琉玉輕笑:
“你想要九方潛死,這不奇怪,既然我們有同樣的目的,不如暫時攜手合作,那隻被你們竊走的天甲三十一,我們這邊有人知道該如何操縱它,它落在九方潛手中對你我都不是好事,你難道不忌憚嗎?”
她的另一隻手攥住九方彰華的手腕,掙脫了他的束縛,反過來,用她的言語和目光徐徐包圍了他。
九方彰華看了她一會兒,唇角微彎:
“好啊。”
他從芥子袋中抽出一張薄薄的紙,放在琉玉面前。
“用你的炁流在這上面打上烙印,我將此書送至妖鬼墨麟案前,就算我們聯手,如何?”
琉玉垂眸掃過那頁薄紙。
【二心不同,難歸一意】
【一別兩寬,各行大道】
——他居然還提前替她和墨麟寫了和離書!
琉玉簡直為他的痴心妄想發笑。
她將那張紙撕碎,隨手朝他的臉灑去。
“你真的認為以你之力能與九方潛抗衡?但凡行差踏錯半步,你身後就是無底深淵,連一個拉你的人都沒有——彰華,以我爹爹心軟的程度,你現在回頭,他會原諒你,你很清楚。”
九方彰華有些出神,目光失焦地喃喃重復一句:
“真的嗎?”
“真的。”
假的。
琉玉面不改色地撒謊。
“可我……”他埋首於掌中,緩慢地抬起頭,“為什麼是我回頭?”
他掩唇低低地笑,隻在九方少庚眼中見過的惡劣神採出現在這張如玉如彰的面龐上,這才令人猛然發現兄弟二人的相似。
他抓起琉玉的手放在他小臂上。
“摸到了嗎?這是在水牢留下的鞭傷,是那次向你透露玉面蜘蛛的消息受到的懲戒。”
“還有這一道,陰山岐在太平城遇襲,我也曾試圖打探他們動手的時機,卻還是晚了一步。”
他歷數過往,有琉玉知道的,也有她不知道的。
“……我夾在兩家之間,替陰山氏謀取自家情報,換來的是什麼?是無數道鞭傷,和師父的一句‘忘了從前那些戲言,另擇新婦吧’。”
他的力道之大,幾乎要捏斷琉玉的骨頭,眸中血色也愈發濃鬱。
“而那個妖鬼墨麟,他又做了什麼?他的付出有我的千萬分之一嗎?憑什麼他輕而易舉的得到了本該屬於我的東西,就連你,你在朝天闕上主動向墨麟提親,我是家中最後一個知道的人,師娘竟還要我去挽留你——琉玉,你拋下我,甚至沒有給我一句解釋,是你,你先負了我。”
琉玉用帶著幾分悲哀的目光望著他。
“所以你就要我闔族覆滅,以報此仇?”
九方彰華眸光微動,握緊琉玉的力道松了松。
他道:“我不會殺陰山氏的人,但我不會讓你們在凌駕於我之上。”
“說謊。”
琉玉毫不猶豫地嗤笑了一聲,她盯著九方彰華蒼白的面色,道:
“人是會在言辭中替自己開脫的,你說這番話的時候,當時真是如此作想嗎?你真的像你說的那樣不顧生死一心為陰山氏的利益付出嗎?你有私心,這不是什麼恥辱的事,但你裝出一副大義凜然的模樣來譴責我和我爹娘,未免太可笑了!”
“讓我告訴你,你方才這番話唯一真實的一句就是你想凌駕於所有人之上,為此,你可以親手殺我爹娘,可以看著陰山氏覆滅,也可以放縱一些你自己都瞧不上的人來羞辱我,等我死後,再假惺惺留著我的屍首懷念,你口中的自己,是你幻想出來的自己,你知道真正做到這些事的人是誰嗎?”
九方彰華眼中倒映著她咄咄逼人的模樣。
明明沒有任何反抗能力的人是琉玉,但他卻像是被什麼人扼住了喉嚨,幾乎無法呼吸。
她一字一頓,像是用一把鈍刀刺入他胸膛,慢慢擰轉。
“——是墨麟,一個你瞧不起的妖鬼,卻你是真正想成為的樣子,九方彰華,你活得就像個笑話。”
閉嘴。
不許再說下去。
九方彰華在快要窒息的一瞬,將想要捏斷她脖頸的手挪向她的腰帶,輕輕一扯。
仿佛要生剖他心髒的話語終於消失了。
但卻響起了一聲更加輕蔑的笑聲。
“簪纓世族的貴公子,名冠玉京的芝蘭玉樹,何等的出身教養,面對一個不肯愛你的女子,所能想到的辦法,竟也與地痞流氓無異嗎?”
“陰山琉玉!”
腰封被他粗暴的扯下,衣襟散亂,露出吻痕未消的肩頭。
九方彰華瞳仁驀然緊鎖一瞬,妒忌與憤怒在他眼底掀動起難以遏制的風暴。
琉玉眸光亮得像火,沒有半分慌亂畏懼,凝視著他已亂了分寸的視線道:
“我可以隻當是被狗咬了一口,但你可以嗎?你精心維持的容色不及他半分,實力更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趕上,就連這種事也會被我放在天平上衡量,對比。”
琉玉向下撇去一眼。
“不僅人品不如,連長短大小也不如,你還想被比較什麼?還想自取其辱到何等地步?九方彰華,你大可以試一試。”
九方彰華一直知道她的傲慢,曾經也為她永不折腰的銳氣所傾倒。
但此刻,她的凜然無畏像一面鏡子,照見他的癲狂,照見他的卑劣,將那些世族子的清高傲骨一點點碾碎,讓他在她眼底……
似是一灘地上泥濘。
內室死寂片刻。
九方彰華宛如木雕般僵硬不能動。
就在雙方僵持的間隙,門外傳來急急腳步聲。
“長公子。”親衛隔著門道,“軟禁在明月居的那位女郎醒了。”
凌亂急促的心髒幾乎要擠破胸膛,九方彰華尚未從極端的憤怒中回過神來,他緩慢直起身,視線沒有離開榻上少女。
“看住她。”
檀寧不過四境,翻不出什麼浪。
親衛卻道:“長公子,就是沒、沒看住……”
九方彰華驀然回頭。
“那女郎很是古怪,明明隻有四境,但身負定勢卻強得離譜,她正一路從明月居那邊一間一間地踹門尋過來,還燒屋子!未免被主宅那邊的發現端倪,我們先優先撲火,她攻過來的速度就更快了!還請長公子示下,到底是撲火還是抓人——”
什麼定勢!?
九方彰華朝外大步跨去,剛走出兩步,猛然醒悟,轉頭不敢置信地看向琉玉:
“你將你的勢借給了檀寧!”
借勢如借命。
她竟敢將自己的命託付給檀寧!?
床榻上的少女支著腿坐起,她隨手攏了攏衣袍,眼角眉梢揚著笑意:
“不好意思,不止呢。”
那些細小的猜忌與微妙的不適感破土而出,蔓延成一條完整的脈絡,九方彰華頓時反應過來。
是什麼時候?
檀寧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信任他的?
“就是那種火!”
一路亂打亂撞的檀寧衝進院子的同時,那名親衛指著九方府邸正門的方向道:
“燒了明月居的火,就是那種火!”
九方彰華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無量鬼火熊熊燃燒著,幾乎要將整片天空染成駭人的幽綠色,那火勢鋪天蓋地,傾吞一切,引來玉京城內無數百姓、世族紛紛圍觀。
上一次這樣的大火隻是將無色城化作一片廢墟。
而這一次——
渾身燃燒著滾滾磷火的身影拖著一尾火光,玄與綠相間的寬袍大袖在漫天火海中翻飛如翼。
衝天鬼火轟然自他周身蕩開,瞬間觸發了九方氏府邸沉寂百年的護法大陣。
齒輪咬合。
咒文漂浮。
金光層層輪轉,密不透風地將整座府邸籠罩。
在如此聲勢浩大的巍峨陣法前,那道鬼氣森森的身影卻毫無退卻之意,他立於半空,立於整個仙都玉京的視野下,眸色陰鬱地啟唇:
“御天下三十萬六千馀神,託名於彼,萬鬼賓伏,奉行如律——”
“鬼道不禁,眾鬼,召來。”
第96章
空氣因高溫而扭曲。
穹頂的層雲勾勒上一層石青色的輪廓, 熾熱的風卷著綠瑩瑩的火苗,像招展的火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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