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若是真心敬重於我,他早就可以把我接來睢陽。”周子溪側過臉來,“但他卻要眼看著我被折了脊梁,才肯出手匡助。好讓我對他感恩戴德。死心塌地的為他做事。”
“即使我已經到了這種地步,他也還是不放心,先要找到娘,拽在手中。若不是我湊巧被晉越侯所買,他隻怕還不想這麼快就出手。”
阿陽低下了頭,她拽緊了垂在身側的手。
她奉命一直暗中跟在公子身邊,無數次看見公子遭遇了非人的虐待和欺凌。
她曾經也忍不住想要出手。
但她不敢。
從小就刻在骨子裡的教訓,讓她牢記違背主人命令的下場會是什麼。
“您是怎麼知道的?”
“阿陽。”周子溪轉過身,帶著一絲悲涼之色,看著眼前的女孩,“你知不知道,你曾經是我唯一的光。”
“在我身陷絕望的深淵之時,是你出現在我面前,勸我堅持,鼓勵我等待。所以,盡管你露出過不少破綻,我都未曾對你起過疑心。”
“直到我到了晉越侯府中,你突然出現。急切的勸我離開那位十分溫和又寬宏的大人。連一金都湊不齊的你,卻在短短幾日之內,準備好了馬車,路費。以超越你能力的速度,帶著我迅速的逃到了宋國。”周子溪凝視著眼前的少女,眼圈紅了一瞬,“我雖然深信於你,但我卻也不是個傻子。”
阿陽側過臉,不敢看他的視線:“那您為什麼還跟著我來到這裡?”
“你們扣了我的母親。我又能如何。”周子溪苦笑了一下,“像你說的,我隻是一個奴隸,晉越侯若是要扣下我,我絲毫沒有反抗的餘地。他作為一國之君,越是他看重的人就越不可能放任到他國去。”
周子溪伸出手,拉住阿陽,“阿陽,昂殿下心思深沉,刻薄寡恩,不是一位可以終生侍奉的明主。我們找機會一起離開這裡?”
阿陽恍惚了片刻,突然想起什麼似的,猛得縮回了手,她拼命搖頭,
“不可能,我不能背叛殿下。公子你也走不了,這裡和汴州不同,守備森嚴,別說帶著老夫人,就是您獨自一人,也絕逃不掉的。您還是熄了這個心思,一心侍奉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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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子溪默默嘆了口氣,收回了手。
下人來報,宋國太子姬昂來訪。
不多時,姬昂著龍紋秀袍,寬衣博帶,身後侍從林立,大踏步而來。
他親熱的攬著周子溪的肩,哈哈大笑,“幾日不見子溪,孤心中掛念得緊啊。卻不知近日老夫人病情可有好轉?”
周子溪恭身行禮,“多勞殿下詢問,家慈之疾同往日一般,未見增減。”
姬昂在椅子上坐下,免了周子溪的禮。
他看了周子溪半晌,彈了一下衣襟下擺,“子溪,是孤哪裡做得不好嗎?你對我總是這般客氣,禮貌中透著股疏離。”
周子溪再行一禮:“殿下怎有此念,殿下對我母子恩重如山,子溪心中隻有感念。”
姬昂面上帶著笑,眯起了眼:“孤聽聞你在晉越侯那裡不過數日,便為他百般籌謀,臨走之前還徹夜為他撰寫了一份草案。可你來了我這已有月餘,卻不曾見君主動為我分憂啊。哈哈。可是我有何不如晉越侯之處?”
周子溪沉默了。
姬昂此人素來對外喜歡做出一副禮賢下士的姿態。自從他來此地,一直對他極盡籠絡之能事。
今日突然說出這話,幾乎算得上撕破了往日假惺惺的面皮了。隻不知是為了什麼緣故。
姬昂看他不回話,沉下臉來:“子溪,你知不知道,晉越侯命他的骠騎將軍墨橋生,率兩萬晉國大軍,已陳兵我國邊界外黃。”
周子溪心中驚訝,皺起眉頭。
姬昂看著他:“子溪可有良策助我?”
“在下一介文人,如何通曉兵事。隻是我在汴州之時,見過晉軍操演,那確是一支不容小覷的虎狼之師。還望殿下慎而待之。”
姬昂默默了看著他。
半晌,方才緩緩開口:“今日,來了一個晉國使臣,就是晉越侯親賜國姓的那個程鳳。他要我父王借出五萬擔糧食給他們晉國充作軍餉。”
“同時,他還說,晉越侯要用五張羊皮的身價,換回他的一個逃奴,也就是你。”
周子溪吃驚的抬起頭來。
姬昂說道:“子溪,我在魏國遊學之時便於你相識,別人可能不知,我卻十分清楚,你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我無論如何也不願舍棄你。但父王不願得罪晉國,我心中也是十分為難。”
周子溪苦笑一下:“殿下需以大局為重,豈可因我一人引國之大禍。”
“子溪,你不要怪我。若是不能把你留在身邊,我也斷不能讓他國之君得到你。”他雙目冰冷,揮了揮手,“挑斷他的腳筋,把他送去前殿。”
周子溪大吃一驚:“我從晉國叛逃,晉越侯心中憤怒,要我以奴隸之身被買回去,就是為了折辱於我。又豈會再重用於我,殿下大可不必憂心。何必如此狠絕!”
姬昂冷漠的看著他,“話雖然如此,我卻是不放心。你不要怪我,你的母親,我自會替你好好照顧。這次卻要委屈你了。”
第72章
“殿下,殿下開恩。”阿陽搶到周子溪前面,拼命叩頭懇求。
“公子是從晉國逃出來的,把他送回去,那就是死路一條啊。”
“阿陽。”太子昂那一貫溫柔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
阿陽伏在地上,她睜大眼睛,眼裡隻能看到近在眼前的地磚,和磚縫裡的那些泥垢。
她的手指正摳在那泥縫中,微微發抖。
其實,她心裡清楚的知道。
完了,公子完了。
太子殿下是什麼樣的人,他們這些從小生活在陰暗中的死士其實比誰都清楚。
“我也是迫於無奈啊,阿陽。我和子溪相識多年,其實我這心裡比誰都難受。”
頭頂上一個輕飄飄的聲音,傳入阿陽的耳中。
兩個帶刀的武士走了過來,一腳踹開阿陽。
阿陽看著那兩人把周子溪按在地上,其中一人舉起了明晃晃的尖刀。
她感到自己耳朵嗡嗡著響,似乎整個世界都在嗡嗡著響。
還沒等她想明白,她的身體已經不受控制地衝上前去。她發了瘋似地撞開了其中一人,反手抽出隨身帶的匕首,架住了另一人的刀刃。
“陽,你這是在做什麼?”姬昂身後的陰暗處立著一個身材瘦小精悍的中年男子,那人背著手,冷冷開口。
此人名桀,是從小教導阿陽這些少年少女的師傅。
那個刻在骨子裡令她畏懼的聲音一傳來,阿陽下意識的顫抖了一下。
不等她反應過來,她的頭部遭到了重重一擊,隨後她的腹部中了一腳,整個人被踢飛到牆上。
阿陽從牆上掉落下來,她捂住肚子,吐出一口血,不再動彈。
桀陰著臉向她走去:“和你們說過多少次了,背叛主公的下場,隻有死!”
周子溪伸手擋在阿陽身前,他吸了一口氣,看著姬昂:“殿下,放過她。我可以隨你處置,請你饒她一命,求你。”
一隻帶著血的手從後面伸了過來,拽住了周子溪的衣服。
“公子,別求了。我……已經不行了。”
周子溪轉過身,他緊握了那個少女的手。
她雖然欺騙了自己,但在自己墮入最黑暗的深淵之時,她唯一給過自己溫暖的人。
自己曾想過牽起她的手,走完餘下的人生。
“公子,你別難過。”阿陽向前爬了一步,抬起頭,“我這一生,都是為了主人的意志而活。隻有最後這一刻,是為了自己的想法而活。”
“這感覺,還……還不錯。”
她閉上了眼,眼角流出的淚淌在了周子溪的手上。
那眼淚那麼的滾燙,但少女年輕的身體卻在周子溪的手中冷去。
……
程鳳坐在宋國的宮殿之內。
大殿之內鶯歌燕舞,觥籌交錯。
這座宮殿華美壯麗,金碧輝煌。
若是於之相比,汴州晉越侯的行宮就樸素到有點寒酸的地步了。
這裡的主人宋襄公,正用極大的熱情,接待著他這位從晉國來的使臣。
歌舞停歇之後,宋襄公一拍手,大殿上被推上來一個衣衫褴褸的中年男子。
那人畏畏縮縮,一上殿就趴在程鳳案幾前的地上,瑟瑟發抖。
程鳳半晌才把這個頭發花白,形容憔悴的男人認了出來。
竟然是他少年時期的前主人,楚燁之。
楚燁之偷偷抬頭看了眼前之人一眼。
隻見那自己曾經以為可以隨意欺凌的奴隸,如今端坐在案前。
鮮冠組纓,絳衣博袍,顧盼生威,再也不是他印象中那個柔弱可憐的少年。
程鳳放下手中金樽,在桌面上發出輕輕的聲響。
楚燁之一驚,以手抱頭,渾身顫抖:“別打我,別打我,饒命,饒命。”
宋襄公笑道:“孤王聽聞此人曾不識好歹,冒犯過貴使。孤甚為震怒,已查沒他的家產,將他貶為庶民。如今他以擔糞為生,日日同那穢物為伴,時時受人欺辱。今日怕他燻著貴使,孤王先命人將他洗刷一番,這才領上殿來,任程將軍懲處。”
說畢,他呵斥一聲:“愣在那裡做甚?還不給程將軍叩頭請罪。”
楚燁之顯然嚇了一跳,連連以手作揖,沒腦子的叩頭,涕淚直下:“過去都是小人的不是,大人饒我一命,大人饒我一命啊。”
程鳳看著眼前縮成一團的灰色身影。
幼年時期的畫面在腦海中一晃而過。
年幼的自己曾經也這樣趴在地上拼命哭泣哀求,而坐在案桌後的主人側著身,摟著懷中那些黃金,露出讓人心寒的眼神,眼睜睜看著自己被幾個貴族少爺拽住腳踝,拖進陰暗的角落。
程鳳閉了一下眼,這些曾經讓自己難以自拔的痛苦,如今變得遙遠而模糊了起來。
他的心已經足夠堅定,隻願看著前方的坦途,不再受往日那些黑暗歲月攪擾。
他最後看了楚燁之一眼,向著宋襄公抱拳一禮,“多謝國君好意,讓他下去,不因這樣的小人壞了我等的興致。”
宋襄公揮手讓人把楚燁之架下去,舉杯遙敬:“程將軍果然胸懷似海,令人佩服。”
酒過三巡之後,宋襄公趁著酒酣,開口就著程鳳帶來的國書討價還價。
“晉越侯獨守汴州,對抗犬戎大軍,令寡人佩服。按理說我宋國確實也該為抵御這蠻子出份力。隻是這五萬擔糧為免也太多了些,倉促之間我國也難以籌集。還望程將軍轉告晉越侯,我大宋可籌借兩萬擔糧給晉國,以助友邦軍威。”
程鳳淺淺一笑:“我卻是好說,但我們墨將軍脾氣我是也拿他沒辦法的,他在少黃的兩萬大軍,正因缺衣少糧鬧得他心煩,公爺不如派人去大宋邊境的少黃城同墨將軍商討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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