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院裡竹子不能開花,因為那就是他的一部分。
次日,楚稚水心裡藏著事,她沒在午休時跟金渝去用餐,反而說要處理點事情,磨磨蹭蹭地等對方離開。
辛雲茂聽到此話,他目光閃爍起來,同樣也沒有出門,就坐在她身後,仔細盯著她瞧。
這氣氛真像他們在辦公室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金渝出門後,楚稚水起身。
辛雲茂修長的手指在桌上敲來敲去,看上去像在彈鋼琴,面上故作鎮定,心跳卻在加快。
“我有點事想問你。”楚稚水深吸一口氣,她回頭瞄他一眼,小聲試探道,“你是開花了麼?”
辛雲茂忽然不敢跟她對視,他雙手從桌上收起,下意識地往後一靠,幾不可聞道:“對。”
即便早有心理準備,楚稚水仍面露愕然:“你不是說不能開花?”
他的視線挪向窗外,佯裝在看風景,悶聲道:“沒忍住。”
時值夏季,辦公室內殘餘空調的冰涼冷氣,但透氣的窗戶卻鑽進炎炎夏風。粘稠而燥熱的微風湧入,跟室內冷空氣衝撞在一起,帶給人忽冷忽熱的知覺。
他們一時間都沒有說話,被變幻的溫度反復折磨。
“所以……”楚稚水沉默良久,她內心摻雜最後的希冀,聲音發啞道,“力量真的會大幅削弱?”
辛雲茂卻坦然又平靜:“嗯,已經開始了。”
他的妖氣隨開花而潰散,要是結籽就會衰弱更快。
“那怎麼辦?沒什麼辦法嗎?”楚稚水焦心道,“比如停止開花,或者別的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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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要停止開花?”辛雲茂不料她神色驚變,愣道,“為什麼你那麼慌?”
“我怎麼可能不慌?”楚稚水剛要反駁,她又瞬間收聲,狐疑地打量他,支吾道,“難道你開花不是由於……我……”
辛雲茂近日都在推測她得知開花的反應,一邊滿心歡喜想給她看,一邊又擔憂她並不喜歡,卻從沒有料到她會讓他停止開花。
她的表情跟他猜得不一樣。
他忽然有點喘不過氣,連喉嚨都幹澀起來:“是為你開的花,但那又怎麼了?”
楚稚水為難道:“那你現在開始衰弱,我肯定得想些辦法,總不能放任……”
巨大的失落如潮水般襲湧,好似驟然抽去他渾身力氣。他開花後妖氣就在流逝,卻也沒有如同這一刻,隻感覺連支撐身軀的骨架都支離破碎,遠比黑色龍焰的炙烤還難熬百倍。
心髒像被猛地捏碎,留下一攤殘破的紅。
“為什麼不能?”辛雲茂垂下眼眸,他雙手交疊起來,聲音無波無瀾,“你是在可憐我麼?因為是為你開花,你就要負起責任,想辦法解決這一切。”
她顫聲道:“不是可憐,隻是……”
“隻是覺得不值得,或者別的什麼?”他抬起眼緊盯她,眼眸像夜空的星子,既像是平和詢問,又像是隱晦哀求,“知道我開花以後,你一點都不高興嗎?哪怕就一點點。”
楚稚水沉默。
她現在同樣心慌意亂,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隻感覺腦袋裡混亂如漿糊。
開花結籽就是倒計時,無所不能的他開始迎來衰弱,而導致這一切發生的居然是她。
她怎麼高興得起來?
辛雲茂見她不言,他眼神徹底黯淡,隻覺空蕩蕩的。
他要的不是這些。
他都在內心決定向人神轉變,想要變得跟她一樣,誰料她跟他想法不同。
她從來就沒有打算,跟他互相佔有彼此剩餘的全部時光,甚至早就做好離別的準備。
她的一百年裡或許有他,但她沒強求過他往後的歲月。
“我不需要你可憐,也不需要你心疼,開花是我自己的選擇,跟你沒有任何關系。”
辛雲茂眉頭緊皺,他的心髒像被利刃反復戳刺,又如冰尖在身體裡來回攪拌,語氣卻驟然強硬起來:“即便我的妖氣大幅削弱,我照樣比那幫吃幹飯的強,依舊能夠再活數百年,沒有妖氣又僅有百年的你,為什麼會認為能可憐我呢?”
他直視著她,冷聲道:“我是妖怪,而你是人,你可憐錯對象了!”
他認為她圓滿得挑不出錯,期盼著跟她完全靠攏,但她卻認為這樣並不好。
他沒想到最後無聲駁斥他信仰的會是她。
辛雲茂站起身離去,實在沒法面對她,完全處於崩潰的邊緣。他總感覺多待一秒,就要被蔓延至胸口的悲傷擊垮,再說一句話就徹底倒下。
楚稚水望著他冷清挺拔的背影,宛若陡峭凜冽的雪山之巔,透著不可靠近的鋒利。
高瘦的身影最後消失在門口。
他許久沒流露出如此疏離的神情,明明提起龍焰就委屈喊疼,故意在飛機上叫嚷難受,總期盼著被人哄一哄,然而真正痛楚時卻一聲不吭、咬牙隱忍。
她沒有被他刻薄直接的話刺傷,她知道他的疼痛比自己多百倍,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冷冰冰模樣,不過是在掩蓋內心的搖搖欲墜,就好像狂風呼嘯過竹林。竹竿看似穩若泰山、紋絲不動,竹葉卻早被刮得哗哗作響,仿佛在叫著看看我吧、抱抱我吧,我好難受。
自那日起,楚稚水再想找辛雲茂就不容易,她想要跟他談談,他卻總是躲開她。工作時間屋裡有金渝,休息時間他立馬消失,雙方很難有交流的機會。
食堂裡,洪熙鳴站在自助餐長桌邊打飯,她瞧見過來取餐的楚稚水,便主動伸手打招呼。
洪熙鳴闲聊起來:“最近沒看到神君。”
楚稚水思及躲貓貓的辛雲茂,心情麻木道:“他在躲著我。”
“啊?”洪熙鳴迷惑,“我以為他會天天在你面前晃?”
楚稚水:“為什麼?”
洪熙鳴:“你還不知道他開花了?”
楚稚水輕嘆:“我知道,就是為這個,他才躲著我。”
“不可能吧。”洪熙鳴遲疑,“小楚,你該不會說他的花不好看之類?”
“當然沒有。”楚稚水道,“洪姐,為什麼突然這麼問?”
洪熙鳴眨眨眼:“植物妖開花,基本是為求偶,除非你嫌棄他,否則他會圍著你轉,想方設法讓你看的。”
他前不久確實是這麼做。
楚稚水被“求偶”一詞驚得臉熱:“但開花不是無意義行為?還會消耗植物本身?”
“你這話說的,人類送花送禮物也是無意義行為,還要專門花錢破費,這不都是相同道理。”洪熙鳴道,“這就是人類思維,要按照這種邏輯,你們又怎麼看待雄性被雌性吃掉的物種?”
楚稚水弱弱道:“我們認為公螳螂是犧牲和奉獻。”
洪熙鳴:“真是想當然啊,你們有問過螳螂妖嗎?不要將你們的感情色彩強加在其他物種身上。”
對不起,人類確實一向愛借物抒情,這不就把竹子都吹得飄飄然。
楚稚水:“我沒說花不好看,但讓他停止開花……”
“那他就會理解為你對他沒意思。”洪熙鳴恍然大悟,“自尊心受挫了。”
“……”
不得不說,洪熙鳴給楚稚水提供新角度,她開始能領悟辛雲茂的想法。
她在想他的妖氣衰弱,他卻想的是表白被拒,或許開花對植物來說也代表一種歡喜,然而她卻給他直接潑一盆冷水,就好像對暗戀的人說“別喜歡我不值得”。
被暗戀者認為闡述事實,暗戀者聽完卻心神俱碎。
楚稚水在工作日等不來時機,總算熬到周末能好好聊聊。
庭院內草木茂盛,古藤搖椅依舊在屋檐下,木質架子卻空無一物,好像他再也沒來過。
楚稚水站在小院內,她面對虛空,輕聲道:“辛雲茂,我們談談。”
無人應聲,一片寂靜,唯有竹葉沙沙作響。
楚稚水一揚眉,深知他鬧脾氣,索性一連串地召喚。
“辛雲茂。”
“雲茂。”
“茂。”
一聲更比一聲短,總算將他叫出來。
黑色裂縫中,辛雲茂終於猶豫地現身,他看著院子中的楚稚水,跟她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最後雙臂環胸半坐在古藤搖椅上,眸光微閃道:“談什麼?”
“談談有關你開花的事。”楚稚水瞥一眼竹林,她瞧見低垂小花,驚嘆道,“這還真是開了不少。”
楚霄賀拍過照片,但她前不久上班,今天也是第一次實地看。
真正的竹花遠比照片中繁茂,也可能是最近又綻放更多。
辛雲茂硬氣道:“我不談。”
楚稚水一撇嘴,好脾氣地規勸:“你能不能放下情緒,心平氣和地聊一聊。”
辛雲茂分外別扭:“不聊。”
她耐著性子:“我們講講道理……”
他直接側過頭,斬釘截鐵道:“我不用你可憐,也不用你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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