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鏡辭低頭看一眼自己身上的傷。
她從小被嬌慣著長大,雖然經常提著刀四處打,但該有的療傷與護養樣樣不落,放眼觀去,除了此次新添的傷口,尋不見一絲一毫陳年舊傷。
修真界裡,從來都不缺淡去疤痕、甚至於斷肢再生的靈丹妙藥。
不知怎麼,明明是在瞧著她自己的傷口,謝鏡辭卻突然想起裴渡。
裴風南之所以會收養他,除了與大兒子相似的外貌,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因素,來源於裴渡天生劍骨。
裴明川爛泥扶不上牆,裴鈺雖然出色,卻稱不上卓越,身為裴家家主,裴風南需要找到一把最為鋒利的、為他所用的劍。
裴渡就是最好的人選。
學宮在修習考核之外,常會安排弟子們外出遊玩,裴渡從沒參加過。
如今想來,裴風南禁止了他與外人的一切交往,在裴渡短暫的人生裡,絕大部分時候,都在秘境廝殺裡度過。
他分明是那麼溫柔的、澄澈得像水一樣的性格。
可這麼多年過去,裴渡沒交到哪怕一個真正的朋友,隻留下滿身深淺不一的疤。
當初為他褪去衣物療傷,謝鏡辭嚇了一跳。
“……辭辭?”
孟小汀的手在她眼前一晃,見謝鏡辭回神,咧嘴一笑:“在想什麼,這麼入迷?”
她說著一頓,嘴角蕩開微妙的笑意:“哦——我知道了,在想你命定的道侶。”
這丫頭把最後五個字咬得格外重,謝鏡辭本來就心神恍惚,乍一聽見,耳朵轟地湧起熱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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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朵紅啰。”
孟小汀喜聞樂見地看笑話:“其實你不用不好意思,拔刀的時候多帥啊!我們從側廳趕過來的時候,周圍一群姐姐在哇哇叫,還說——”
她話音未落,說到一半,忽然聽見小屋外傳來竊竊私語。
那是幾個年輕的女修,說話時止不住咯咯笑:“我的天吶,不愧是謝鏡辭,幹了我一直想做的事兒。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宣示主權——命定的道侶,真會說。”
“我說過了吧!那兩人絕對早就有貓膩,看上去是爭得你死我活的對頭,不知道背地裡有多膩歪。否則以裴渡和謝鏡辭的性子,要是真沒動心思,婚約哪一方都不會答應。”
“不知道為什麼,當時謝小姐講出那段話,我居然在原地傻笑個不停,感覺比裴公子還高興——是不是因為太久沒遇上心儀的男人了?我也想找個道侶啊!”
又有一人噗嗤笑道:“你哪能比裴公子更高興!你們注意到沒?聽到謝鏡辭那些話的時候,他整個人都呆住了,直到後來被拖去療傷,還是跟做夢似的。”
“嘖嘖,高興傻啰。要是有誰對我說出那種話,我肯定心甘情願地嫁。”
孟小汀拼命憋笑,滿臉通紅,直到那群女修的聲音逐漸遠去,終於噗嗤笑出聲:“我作證,她們沒說假話,裴公子當時的確高興傻了。”
謝鏡辭臉像被火燒,嗓音發悶:“……別笑了。”
她腦子有些脹,抬眼看向靜默無言的楚箏,迅速轉移話題:“前輩,如今護心鏡破,我們應該如何是好?”
他們雖然結了劍陣,但結陣所用的靈力消耗極大,加之陣法外的妖邪盤旋不離、進攻不止,用不了七天,劍陣就會轟然破碎。
要想保全眾人性命,蝸居於此不是辦法。
“護心鏡碎開,我本體定已受到邪氣侵蝕。”
這位前輩不愧是出了名的冷情,即便事已至此,楚箏仍未顯出絲毫慌亂的神色,語調不變:“心魔得逞,本應即刻離開,但由於劍陣結成,恐怕仍然留在附身之人體內。”
孟小汀雙眼一亮:“那我們可以先行找出心魔,這樣一來,不僅能知曉前輩心魔的內容,也能避免它繼續為非作歹!”
謝鏡辭點頭,若有所思:“心魔附體,會損人神智、對它言聽計從麼?”
“不會。”
楚箏搖頭:“那隻是心魔的一縷殘魂,還不至於亂人心智,尤其是殿內這些金丹元嬰的修士。它所用的法子,應是寄居於那人識海,出言蠱惑,不斷誘導。”
大家都知道護心鏡的用處,一旦破損,秘境必然大亂,若是尋常修士,絕不會做出這般損人不利己的醜事。
之所以冒著風險把邪氣帶進來……
謝鏡辭眸光微沉。
知曉邪魔之氣,又恰好位於正殿裡,裴鈺為了栽贓嫁禍,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不過這也是個極好的機會。
他自認為有心魔相助,卻不會想到,雲水散仙的神識跟在她與裴渡身旁,一旦能將此事揭穿,莫說裴鈺聲名盡毀,他手裡那把湛淵劍,也能輕而易舉奪回來。
當初妖魔肆虐,她全都看在眼裡。
湛淵劍不服從他的掌控,連出鞘都做不到,裴鈺急得兩眼發直,礙於臉面,隻能裝作不願摻和爭鬥的模樣,步步後退。
實在可笑。
她還想再說些什麼,卻察覺腦海中重重一晃。
系統為她爭取了一柱香的空闲,如今時間已到,懲罰將至。
“……方才用了太多靈力,我有些累。”
她抿唇笑笑,看不出絲毫異常:“我先在房裡歇息片刻,不如二位去看看裴渡他們如何了。”
孟小汀不疑有它,聽她想單獨休息,不願打攪,連連點頭:“你受了傷,千萬不要胡亂動彈!”
謝鏡辭朝她揮揮手。
很快人影散去,小室的房門被輕輕關上。
疼痛如同漲潮的水,一點點往上漫。
謝鏡辭淺淺吸了口氣。
小室內空空如也,沒有任何家具,她方才坐在角落,身下放著張從儲物袋拿出來的毯子,這會兒把身體漸漸縮成一團,毛毯也隨之皺開。
謝鏡辭向來不願讓旁人為自己擔心。
因此即便疼得厲害,仿佛有無形的火漸漸湧向全身,連骨頭都在生生發痛,她也不過是緊緊蹙眉,把自己縮得越來越緊,咬住手臂不發出聲音。
疼到極致的時候,意識會不自覺地越來越模糊。
在一片混沌裡,謝鏡辭隱約聽見咚咚敲門聲,然後是房門被打開的聲音。
隨著那道聲音進來的,還有一陣清潤微風,與沁了涼意的樹香。
……裴渡為什麼會來?
謝鏡辭下意識覺得丟臉,把臉埋進膝蓋,聽他腳步聲越來越近,低聲道了句:“謝小姐?”
他應該是蹲下了身子,在逐漸朝她靠近。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裴渡再開口時,不但嗓音發顫,還隱約帶了幾分慌亂的澀然,近乎於哭腔:“……怎麼了?”
謝鏡辭沒有多餘的力氣回答他,倘若在這種時候開口,恐怕還來不及說話,她便會不自覺發出痛呼。
真是太丟人了。
她不想被裴渡見到這副模樣。
在鑽心的劇痛裡,有雙手輕輕覆上她後背。
裴渡的動作笨拙卻小心,如同觸碰著易碎的瓷器,將謝鏡辭一點點攏入懷中。
原本熾熱如火海的筋脈裡,突然湧入清泉般的冰涼氣息。
裴渡體內早已不剩多少氣力,卻在為她緩緩注入靈力。
這個人……喜歡她。
她也對他情難自禁。
那些羞赧的情緒不知什麼時候一一散去,謝鏡辭回應著他的擁抱,伸手擁上少年人青竹般挺拔的脊背。
她的呼吸炙熱而紊亂,指尖緊緊壓在脊骨,幾近於貪婪地索取他周身的涼意,裴渡身體僵得厲害,沒有躲開。
多虧他注入的靈力,疼痛總算有所緩解。謝鏡辭抽出為數不多清明的意識,啞聲解釋:“亂戰的時候,有魔氣入體。”
被邪魔之氣侵入體內,雖然氣息能逐漸消散,但在那之前,會感受到撕心裂肺的劇痛。
她此時所經歷的,與這種情況極為相像。
謝鏡辭想,她真是被吃得有夠死。
即便難受至此,她在心裡想著的,居然是當初裴渡在鬼冢,被白婉強行注入魔氣的時候,所受的痛苦隻會比她更多。
他那時得有多疼啊。
身體的顫抖逐漸趨於和緩。
當謝鏡辭抬起頭,已然是面色慘白。
她隻仰起腦袋,身體仍然跌在裴渡懷中,視線上揚之際,撞進一雙通紅的眸。
無論身受重傷,或是被惡意刁難羞辱,哪怕在當日的鬼冢,裴渡都沒掉過眼淚。
此時此刻,年輕的劍修卻垂了長睫,紅潮自眼底悄然暈開,蔓延到上挑的眼尾,引出層層水光。
“……謝小姐。”
他察覺到自己的失態,試圖眨眼移開目光,卻不成想眼睫一動,如同輕盈小扇,搖落一滴透明的水珠。
他狼狽至極,想要抬手將水汽拭去,卻又覺得那樣過於難堪。
在謝小姐面前掉眼淚,僅僅是這一件事,就能讓他滿臉通紅。
裴渡嗓音發啞,半闔了泛紅的眼:“對不起。”
一隻瑩白的手撫上他眼尾,輕輕一劃。
謝小姐語氣平常,沒什麼力氣:“為什麼要說對不起?”
他不能讓她受疼。
他之所以拼了命地變強,最大的願望就是站在她身邊,不叫謝小姐受傷。
裴渡原以為有了保護她的資格,結果卻發現,自己還是這麼沒用。
他本欲應答,忽然聽見謝鏡辭笑道:“你的靈力挺舒服,我很喜歡,謝了——你的傷口都包扎好了?方才有沒有被我的力道掙開?”
“都是皮外傷,不礙事。”
裴渡搖頭:“謝小姐力道不大,霄陽替我療傷之際,繃帶也很緊。”
她知道裴渡身上有傷,哪怕疼得意識模糊,也竭力沒亂動亂抓。
小室裡出現了極為短暫的寂靜。
裴渡眼尾緋紅未退,目光微垂,不由怔住:“謝小姐,你的衣服……”
謝鏡辭聞聲低頭,順著他的視線往下看。
之前那件衣服被血弄髒,孟小汀為她上藥後,謝鏡辭換了另一件。
這條長裙款式簡單,沒有太多花裡胡哨的裝飾,最是適合探險打鬥,本應是淺綠的布料,在她肩頭的位置,卻泛開了刺目紅色。
謝鏡辭對此並不意外,在裴渡進來之前,她的疼痛無法舒解,會將傷口掙破,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我去找孟小姐——”
裴渡下意識起身,懷裡的人卻並未松手,仰著頭,帶了笑地看著他。
之前的注意力都被她的疼痛佔據,直到此刻,裴渡才意識到兩人之間的動作曖昧至極。
謝小姐的雙手按在他脊骨,拇指微微一動,勾勒出骨骼的輪廓,燎得他心慌,而她柔軟的身體……亦是緊緊貼在他胸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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