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得俏皮,瑩月含著粥忍不住笑了一聲,怕不雅相,又忙忍回去,把臉頰忍得鼓鼓的。
玉簪也笑了:“太太把人家嫌的那樣,偏偏又不去退婚,其實這幾年方家大爺跑得沒了影子,是最好的退婚時機了,方家不能說什麼,大姑娘的名聲也沒有多少損傷。”
“退了容易,上哪再找平江伯府那樣的門第呢?”石楠快人快語,“現在可不是我們老太爺還在的時候了。”
徐家上一代的家主徐老太爺是徐家上下幾代最有出息的人,在世時最高任過刑部尚書這樣的中樞要職,徐望月的婚事就是在他手裡定下來的。
玉簪道:“這話也是,這幾年太太沒少使勁,領著大姑娘去了多少場這樣那樣的宴席,隻是不見一點兒效用。”她說著忍不住嘆了口氣,“可憐我們姑娘,一年到頭連二門的門檻都邁不出去,大姑娘婚事不諧,太太還要拿著姑娘煞性子。”
瑩月咽下一口粥去,連忙擺手:“我不去,太太眼界那麼高,來往的人家連大姐姐都攀不上,我去了可做什麼呢?別說太太不叫我,就是叫我,我也不想去。”她補充嘀咕了一句,“而且,我覺得太太這事辦得不好,她那些帖子都是從方家要來的,我不好意思沾這樣的光。”
徐老太爺當年結親平江伯府,並沒有人覺得徐家高攀,徐老太爺是正二品重臣,掌天下司法刑獄,大九卿之一,國朝延綿至今,文官與勳貴間漸次分明,其實已經不大通婚了,徐老太爺擇了個勳貴孫女婿,當時還為清流嘲笑過。
可惜時移境遷,徐老太爺去世以後,徐家門第以飛一般的速度往下敗落,如今的徐大老爺隻是個從六品的寺丞——就這麼個官,還是八年前徐老太爺臨終上本替他求來的,八年後,徐大老爺毫無寸進,十分穩定,徐老太爺所以要頂著同僚的嘲笑結親平江伯府,正為發現了兒子的不成器,勳貴有世襲,比文官家的傳承總要穩當一些。徐老太爺當年如此做,其實是稱得上睿智果斷了。
話說回來,徐大老爺這麼點紋風不動的品級,可不能如徐老太爺一般傲視勳貴,譬如隆昌侯府這樣的豪門開宴,都不會給他的妻女發請帖。
但徐大太太是個神人,徐家得不到,平江伯府想要一定可以有,問平江伯府要就是了。
方家大爺方寒霄一跑五年,方老伯爺對徐家多少有些歉疚,就都滿足了徐大太太的要求,還曾主動讓已經接過爵位的二房主母平江伯夫人洪氏帶著徐望月出去應酬散心,不過徐大太太心裡有鬼,徐望月要是跟著洪夫人出去,她身上的婚約烙印就太重了,因此找理由拒絕了,隻要請帖。
聊到這個,石楠也糾結著不知該說什麼好:“拿著未婚夫家的帖子給大姑娘另尋別的金龜婿,這樣的事隻有太太做得出來。”
徐大太太這件事做得很小心,不過一個府裡住著,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主子們到底是什麼主意,下人天長日久看多了,多少看得出來。
徐大太太打的是這樣一個如意算盤:借著平江伯府的光,徐望月繼續能在豪門勳族間行走,等尋到了新的好頭緒,再回過頭來把平江伯府的婚約退掉。
這是徐太大大對這門婚事極為不滿但又一直不肯去退的最重要緣故:退了,徐望月就要被打回從六品小官女兒的原形,連那些她中意的好人家的門都進不去,又怎麼再攀高望上呢?
“總之,我是不要去的。”瑩月總結,不過說完了她又覺得好笑起來,道,“好像太太真願意帶我去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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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丫頭聞言,都憐惜地望向她。
十六歲的大姑娘了,再是講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到了說親的年紀,也該由長輩領著出門見幾次客,偏是她們的姑娘可憐,竟一次這樣的機會都沒有。
瑩月被看得不自在,捂住臉頰:“別想啦,就算大姐姐定下了,還有二姐姐呢,輪到我且早著。”
其實徐望月的親事早在十年前就定下了,不過徐大太太不這麼想,她還沉浸在徐老太爺仍在的往日榮光裡,以為能配伯府世子的女兒斷不能許一個前程斷絕的啞巴(雖然都是一個人)。她是如今的徐府主母,她要這麼認為,也沒人敢去打破她的美夢,隻能由著她使勁。
這份力氣,自然是一點都不會浪費在庶女們身上。
惜月十七,瑩月十六,放在一般人家都是安安穩穩準備嫁妝的時候了,但在這個家裡,頂上的嫡長姐一天安分不下來,她們兩個隻能跟著飄搖不定。
闲聊到這裡就有點沉重了,不想帶累主子的心緒,石楠忙把話頭扯到徐惜月身上,道:“那邊梅露姐姐在合什念佛呢,說方家大爺如今回來了,大姑娘能早點嫁過去就好了,二姑娘再拖下去,可不得了。”
越往後,適齡的好兒郎越少,能挑揀的餘地也越小。
這個道理其實放在瑩月身上也通用,她跟惜月前後腳的年紀,實在沒差多少,不過她平常沒什麼機會出門,養得心性很天真,上面有兩個未嫁的姐姐,她就覺得婚姻這事離自己還挺遠,也不知道該為此發愁,渾然不覺地繼續吃起粥來。
玉簪接話:“話是這麼說,但這門婚事真的做成了,我覺得方家大爺也怪倒霉的,我要是個男人,可不願意娶大姑娘這樣的。”
石楠聽得哈一聲笑了,忙忙點頭附和:“我也不願意!”
玉簪闲話歸闲話,不耽誤眼裡的活,她見著瑩月喝完了最後一口粥,把碗箸往外推了推,就及時上前收拾,一邊接著道:“太太和大姑娘的這份心思,也不知道平江伯府到底察沒察覺,照理說,該有些數的——好比像今天,明知道方家大爺回來了,方老伯爺很不好了,沒有十分要緊的事,大姑娘於情於理都不該再往外湊,可一聽說隆昌侯府要開花宴,大姑娘還是要去,平江伯府也真是好說話,還真幫忙又弄了帖子來。”
這一說,石楠想到了什麼,忙道:“豈止呢!姐姐,你不知道,我聽雲姨娘院裡的丫頭說,平江伯府跟隆昌侯府其實不對付,方老伯爺三年前身子不好,把伯府傳給了方伯爺,身上總兵官的差事卻沒能傳下去,叫隆昌侯截走了,為此兩家面上沒什麼,私下芥蒂不小。”
瑩月原來正反手去身後的黃花梨小炕櫃裡摸她愛看的書,預備一會看,聽見了驚訝地扭回頭來:“真的?那洪夫人對我們太太也太好了。”
在徐家裡,如果說徐大太太是個神人的話,徐大老爺就是個更神的人,兒女親事在他眼裡都是瑣事,不值一提,徐老太爺在的時候由徐老太爺管,徐老太爺不在了,那就由徐大太太管,總之跟他是沒什麼關系的。既然徐家出面的是徐大太太,平江伯府對應接待的當然也是女眷,所以瑩月有此說。
石楠神秘地道:“姑娘也覺得怪吧?我猜著,這裡面肯定有事。”
瑩月好奇追問:“有什麼事?”
石楠老實道:“——不知道。”
玉簪也正停了手裡的活聚精會神要聽,聞言笑白了她一眼:“不知道你說得這麼來勁,哄著姑娘玩呢。”
石楠憨笑道:“我都是聽梅露姐姐她們說的,究竟裡面怎麼樣,她們沒猜出來,我也沒處打聽去。”又道,“對了,梅露姐姐她們都說,大姑娘這回出去肯定沒用,方家大爺都回來了,還能有什麼多的想頭。”
“大概就是回來了才著急,不然,太太火氣大成那樣。”
石楠點頭:“也是,最後再搏一搏,說不準天上掉大餅了呢。”
瑩月聽著兩個丫頭的對話樂了,道:“我寧願掉一掉,最好是掉個大姐姐和太太都滿意的,太太高興了,我們的日子也好過一點。”
石楠玉簪聽了,都心有戚戚焉地一齊點頭。
主僕三個挺像,都是既沒大志向,也沒大本事,隻希望能窩在清渠院裡默默地過自己的小日子就行了的。
嗯,石楠玉簪兩個丫頭想的還多一點,會替瑩月展望一下她未來的夫婿——別的都不求,在徐大太太手裡也求不來,能是個脾氣溫柔,待姑娘好一點的郎君就最好了。
第3章
闲話過了,玉簪收了碗箸出去洗,瑩月早上遭了趟罪,好在剩下大半天的時間是她自己的,她找到了想看的那本新遊記,踢了繡鞋,上了炕整個人都靠到窗戶那邊去,嗅著墨香,很有幸福感地翻開了第一頁。
書是她託了石楠在外院當差的弟弟買的,她不能出門,就很愛看這些大江南北各色各樣的遊記,每月可憐的一點月錢全部花在了上面。石楠倒有心勸她買些新鮮的胭脂釵環打扮打扮,不過一想,門都出不去,打扮了給誰看呢?蔫蔫地罷了。
中午不用去徐大太太那,在瑩月的計劃裡,她可以看半天書,睡個午覺,起來轉一圈,看看她養的花有沒有新變化,回屋用宣紙裁著做兩個書籤用——錢全花書上了,這些小玩意兒沒錢再買,然後繼續看書,到傍晚了,再去徐大太太那熬一熬。
深閨裡的時光其實單調寂寞又無聊,但瑩月早已習慣,她早早就開院單住,起初徐大太太有按例給她配了個奶嬤嬤,但奶嬤嬤比石楠玉簪有門路,在這為人遺忘一點油水都沒有的小院裡熬了兩年,就以瑩月大了為由調了出去,那此後瑩月身邊就隻剩下兩個沒比她大多少的小丫頭了。
沒有人再教導她,她跌跌撞撞地長著,摸索著安排自己的生活,找有興趣的事情打發掉不知該做什麼好的長日,至於對不對,那是不會有人來指點她的——比如把有限的銀錢都花在買書上,以她這個待嫁的年紀來說,顯然不算是花在刀刃上。
石楠搬了張小杌,坐在炕尾的燻籠旁邊繡一張帕子,一時眼睛盯得發酸了,就仰起臉來望一望瑩月,看看她有沒有什麼需求,順便緩一緩眼睛。
瑩月看書看得很認真,什麼需求也沒有,她文秀而白嫩的臉龐半垂著,軟糯又乖巧,還透著一股無辜勁兒。
石楠望了兩眼,沒來由從心底望出一股自豪來:大姑娘那麼金尊玉貴地養著,耗的錢米夠原樣打出一個金人兒來了,也就那樣;她和玉簪兩個緊巴巴地,一文錢都要算著用,養出來的姑娘一點也沒差到哪兒去,看這肌膚雪白裡透著淡粉,鼻梁挺秀,嘴唇花瓣般嬌嫩,輕輕一咬,就更添了一抹動人——呃。
石楠醒過神來,出聲阻止:“姑娘,不要咬,嘴唇幹了要用口脂才好。”
她說著把針線放過一邊,站起來去取了個小圓盒來,打開要替瑩月塗。
瑩月有點不好意思:“知道了,我自己來。”
缺乏精心的照料養育還是有點不足的,瑩月這個小習慣就不太好,她不愛用口脂,春日幹燥,嘴唇發幹她就自己咬著潤一潤,石楠玉簪兩個先沒發現,等後來留心到了,她這個習慣已經養成了,丫頭們再提醒,起的效用也有限了。
石楠半真半假地抱怨:“我們說了姑娘都不聽,看來以後得姑爺說才行。”
瑩月不懂她話裡的打趣意味,辯解道:“我聽了的。”
把塗得紅潤潤的嘴唇嘟起來給她看。
石楠一下軟了,笑開來:“是是,我說錯了。”
瑩月把小圓盒還給她,石楠一看,就剩個底兒了,她心下算了算,瑩月用得少,沒人提醒再想不起來自己用,這個底兒湊合著應該還能撐上兩個月,那時候天氣熱起來,不需要用了,可以省點事,不用想法再去弄一盒新的來。
松口氣之餘,她又有點心酸,唉,這樣的份例貨其他三位姑娘從來不用,大姑娘不說了,二姑娘四姑娘都自有姨娘體貼另買了好的來使,隻有她家姑娘,還得算著用。
這情緒在石楠放好口脂轉回來時已經消失了,譬如此類不過日常,想一想也就過去了。
她坐回了燻籠旁,一邊陪著瑩月,一邊繼續繡起帕子來。
安逸的大半日不知不覺過去了,隔窗能見燦爛晚霞時,瑩月重新穿戴好了,心情略沉重地往外挪步。
這回石楠堅決要陪著她一起,瑩月哄她:“沒事,昨晚太太也沒怎麼我,早上才罰的我。”
石楠道:“所以我陪姑娘一起去也不怕。”
玉簪是要留守的,現在小院裡就主僕三人了,得留個人下來管著看守燭火,燒茶備水等一類事,她送到院門口,幫腔道:“知道姑娘心疼我們,可要是我們總不去,由著姑娘一個人來回,太太一看,我們都是做什麼吃的?那時罰下來才重呢。”
瑩月一想,臉色變了,因為她瞬間都能想象出來徐大太太會說的話了,隻有點頭同意。
出了院門,越靠近正院,瑩月的步伐越慢,她離開了她的小院,就好像一隻蝸牛被拔出了它的殼,原來面上含著的笑意,眼神中的靈動,都漸漸在消失,等到終於看見正院那幾間上房的時候,她已經隻餘下一副木呆呆的表情了。
她是真的害怕徐大太太,都說徐大太太是她的嫡母,但她從沒有從徐大太太身上感受過任何母親的溫情,徐大太太擺布著她,從這個院裡到那個院裡,雖然是在同一個家中,但已經使得她當年稚弱的心靈裡有了對於顛沛流離的初步認知,對於這樣能支配她人生的人,她就是很害怕,連討好都不敢去討好她。
她在丫頭們面前表現得沒事,還推著石楠不要她來,其實童稚時留下的陰影一直籠罩她到如今,徐大太太平常把她當影子般遺忘的時候還好,現在徐大太太心氣不順,喜怒無常要尋人出氣了,她心頭的陰影就卷土重來了。
昨天晚上徐大太太是沒有找她的茬,可誰知道今天呢——
今天也沒有。
瑩月的運氣居然不錯,她終於挪到了正院裡,隻有金鈴出來打發她:“太太這裡有事,姑娘們回去在自己院裡用飯吧。”
瑩月大喜,張口就應了個“是”。
還是比她遲來一步的惜月上前,關心地多問了一句:“聽說大姐姐回來了,好像身上不大好,我們該探望一下,不知方不方便?”
金鈴道:“正是為著大姑娘,大姑娘有些受了涼,太太正忙著請醫熬藥,姑娘們還是回去吧,探望等明日再說。”
話說到這樣,就不能再說什麼了,惜月退回來,領著丫頭轉身離開。
瑩月如獲大敕,按捺著雀躍跟著轉身走,小聲向石楠道:“我們正好繞去廚房,把飯食拿回去用。”
石楠也覺得開心,笑嘻嘻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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