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於星誠帶著剃去了大半胡子的韓王及方寒霄,進入了奉天門。
草莽之中,每多奇士,雖則韓王化名的這個“神醫”沒什麼人聽過他的名號,但有三品高官與伯府前世子共同擔保,內閣病急亂投醫,短暫商量之後,就決定讓“神醫”進來試試。
韓王雖然喬裝,但這一進來,仍是如入虎穴,真到臨出門前,屬臣們又有猶豫,韓王很是鄙視他們,道:“就你們這瞻前顧後的勁兒,還想成大事?行了,都閃開,本王非去不可,我可沒什麼對不住二哥的,他害了我的融哥兒,他要真不行了,臨死之前,也得給我個交待!”
“可是王爺畢竟私自入京——”
“那又怎麼了?我知道他派人害了我的孩兒,我還不能來問問他?他就是做了皇帝,也不能這麼欺負兄弟,內閣的老頭子們都在裡面,正好,都給我評評理!”
於是,要評理的韓王就這麼進去了。
離宮二十餘年,人事皆非,但龐然的宮殿未改,綿延伏在靜謐的夜色中,無聲彰顯著皇家的威嚴。
走過一條又一條的宮道,乾清宮前,侍衛林立,守衛果然十分森嚴,宮殿裡則燈火通明,人影幢幢。
石皇後,內閣六閣臣中的四位,承恩公,延平郡王,各方勢力都在。
不論心裡各自轉著什麼念頭,面上,是都一色的悲傷焦急。
東次間裡,兩個著太醫服色的中年人蹲在床前忙碌,窗戶緊閉,屋子裡的味道很不好聞——皇帝是在用藥以後忽然病發的,如今已經經過了一輪又一輪的催吐與下瀉。
至於用的什麼藥,那就不太好說了,總跟子嗣相關。太醫院從前給皇帝也沒少開差不多類型的方子,但既是太醫院出手,自然以穩妥為上,皇帝這份自己弄來的方子在使用之前,也召太醫院院使看過,當時是認為沒問題的,皇帝服過幾劑之後,能不能引來子嗣暫未可知,確實龍馬精神了些,因此都有興趣重開選秀了。
卻不知怎麼的,昨晚照服一劑後,剛召來了美人,未及怎麼樣,忽然腹痛如絞,把倒霉的美人嚇了個半死。
現在這美人,如薛鴻興一般,也是被關起來了——對了,薛鴻興所以被抓,正因為這方子是他獻的。
韓王“看病”之前,也要聽些病情的由來及介紹,他在次間外的角落裡,聽到此處便道:“抓他幹嘛?你們不是都看過了方子沒問題?皇上之前吃的時候也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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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命出來給他解說的太醫有點不耐煩——這老頭好大臉,皇後及內閣的決策有他什麼事,也輪得到他來點評一下。
硬邦邦回道:“那沒你的事,於憲臺帶你進來,是讓你看病,不是讓你斷案來的。我說的話,你都聽清楚了沒有?”
韓王閉嘴,點點頭。
“聽清楚了,就跟我進去救治皇上,如果救了聖駕,自然有你無窮的好處,你要盡力,但也不要胡來,能就是能,不能就是不能,你老實做事,沒人怪你,明白了嗎?”
這太醫態度不佳,但話其實說的不錯。
韓王就又點點頭,可惜對他是白說,他哪裡懂得什麼醫術。
見太醫再向他轉臉示意,他就跟著進去了。從這個大方的氣勢上看,倒真有兩分胸有成竹的神醫架勢。
現任內閣首輔的蘇閣老看見,因此向於星誠道:“良臣,你薦的這個神醫,果然高明嗎?皇上——唉,皇上病得太突然了些,我們這些老臣子,心裡都難以接受,隻盼著皇上轉危為安就好了。”
“良臣”是於星誠的字,於星誠正目送著韓王進去,聞言轉過身來,有點含糊地道:“下官也是此想,隻是皇上病發得奇怪而猛烈,太醫院的諸位太醫們都束手無策,下官雖鬥膽薦了人,但也不敢保證什麼——”
其實皇帝哪裡算病,他就是吃藥吃壞了,因這藥的名頭有些不好說,臣子們為尊者諱,給皇帝留面子,才自覺統一了口徑。
於星誠說到此處,話鋒一轉道:“閣老,我在外面聽說抓了薛侯爺?方子雖是他獻的,但經過太醫院勘驗,此前皇上服了也沒事,足證方子可用,問題當出在藥材或煎制的環節裡,如何把他鎖拿了呢?”
蘇閣老道:“你說的是。不過太醫院也說,一道方子吃一次二次沒事,未必三次四次也沒事,其中若有什麼不好的藥性,累積到後面爆發出來,是可能的。不隻薛侯爺,所有經手過昨晚那道湯藥的人,現在都已拿下了。皇上這樣,暫沒空闲審他們,回頭自然交有司查個水落石出。”
於星誠心中一動,道:“下官才進來,沒見著吳太監,他是皇上近侍,難道此事與他也有瓜葛嗎?”
延平郡王一直豎著耳朵悄悄聽這邊的對話,聽到此時,走過來想要插話,還未出口,東次間裡忽起了一陣喧哗。
動靜不算大,但其中明顯夾著皇帝的口聲,含混而模糊地,聽不出究竟說了些什麼,像是人在激動之下,發出的一串無意義的字符。
跟著是石皇後的驚呼:“皇爺——”
“皇上醒了?!”
外間的大臣們都激動起來,連原本累到快睡著的承恩公都醒過來,伸長了脖子往簾子那邊看。
皇帝在接連的疼痛與吐瀉之間已經神志不清了,就在韓王進來之前,他甚至虛脫到陷入了昏迷裡,若不是情況這麼糟糕,韓王也不會這麼容易就進來。
而現在,韓王才進去不多一會兒,皇帝就醒了,甚至能出聲了,難道這個“神醫”果然很神?
於星誠與方寒霄對視了一眼,各自隱藏了目中的緊張之色——他們身上是擔了很大風險的,便不嚴重到身家性命,起碼前程,都系在韓王的舉動之間了。
大臣們猶豫著,不敢闖進去,而片刻之後,倒是石皇後和太醫們都先後走了出來。
蘇閣老忙迎上去問:“娘娘,皇上情況如何?”
石皇後與皇帝是結發夫妻,今年也四十多了,這一天一夜耗下來,她的臉色蠟黃到脂粉都遮不住,見問,疲倦中又透出兩分茫然來:“——皇上醒了。”
這大家當然都知道,要問的是龍體還有沒有救呀!
顧慮著石皇後可能看不太懂醫術,蘇閣老緊著又問隨後出來的一個太醫,這太醫就是領韓王進去的那個,不料他也很茫然:“下官看於憲臺薦來的大夫給皇上扎了一針,然後皇上就醒了。”
“神醫!”
“果然神醫!”
大臣們精神大振,交口稱贊。
太醫猶豫著,不知該不該說下半截話——可是他覺得那大夫扎針的手法根本不對,扎的位置也沒聽說過,跟鬧著玩似的,就那麼一下就捅下去了。
也許民間大夫,有什麼獨門的秘技?看大夫扎那一針的氣勢,倒是十分果斷。
他猶疑的當口,蘇閣老已經又問:“娘娘,為何您與眾太醫都出來了?”
這個問題石皇後倒是可以回答:“是皇爺下了令,命我們都出來。本宮雖然奇怪,但皇爺堅持,此刻龍體如此,本宮也不敢爭辯,隻得如此了。”
大臣們聽聞此言,也非常奇怪,但皇帝都可以出聲吩咐人了,好像又是情況轉好,當下都按捺住焦急的心情在外間等候著。
“娘娘,您守護皇爺,辛苦了,坐這裡歇一會罷。”延平郡王很有眼色地上前,請石皇後坐下,又親手奉茶。
石皇後望了他一眼,緊皺的眉頭松了松,接過了茶,沒有和他說話,心下則又漫開了思緒——
她在裡間的時候,一直站在床尾處,怎麼恍惚看見,那大夫把皇帝扎醒以後,皇帝情緒比較激動,那大夫似乎又要扎他一針,但是俯身的同時,好像是在皇帝耳邊說了句話,皇帝才忽然失語,並改變了態度?
**
東次間裡。
皇帝躺著,瞪著來給他看病的所謂“神醫”,腦袋裡嗡嗡地,還回想著那句“二哥,你知道我為什麼來吧?——融哥兒。”
此刻,敢直接叫他“二哥”的人杵在他床前,向他露出一個冷笑,又叫了他一聲:“二哥,這麼多年不見,你這麼病恹恹的,還能一眼就把我認出來,當真是惦記我啊。”
是的,皇帝在被魯莽一針扎得痛醒來的瞬間,看見懸在他上方的那張臉,就認出來韓王了。
他心髒砰砰跳著,從頭涼到了腳,說不出來是懼怕,還是激動,腦子裡跳出來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喊侍衛來把他抓住,但是韓王立即就俯在他耳邊說了那句話。
聽見“融哥兒”三個字,皇帝就知道,有些事瞞不住了。
針扎,異母王弟的出現,隱藏在時光中的舊事,接連三個刺激砸下來,身體上的折磨皇帝反而不太感受得到了,他完全清醒過來。
然後他就知道,他不能叫人進來。
韓王私自入京,是重罪不錯,但他作為藩王,先帝嫡出子孫,也不是隨便就能射殺的,外間大臣不少,韓王一定有開口說話的機會——而他不能讓他當著他們說。
豢養殺手,暗殺子侄,這樣的事跡留到後世史書上,他得是個什麼形象!
如果他能撐下來還好,但如果撐不下來,身後事,他顧不上那麼多了,此後繼位的延平郡王對他一肚子意見,怎麼會肯替他文飾,他就要帶著這樣的暴虐惡毒的名聲去見列祖列宗了。
他是皇帝,天下之主,威加四海,然而,他也不是無所不能。
第137章
韓王在床邊坐下。
“說說吧,二哥,你都沒有見過融哥兒一面,這個侄兒怎麼得罪了你,你費盡心機,要害死他?”
對於這個問題,皇帝其實可以不承認,畢竟韓王還沒有拿出任何證據來給他,而韓王本人在這個時候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乾清宮裡倒是其心可誅,但,可能是這一段仇恨壓在心底太久,也可能是皇帝自己尚不願意承認的、他可能熬不過去了的心態在作祟,他不想帶著這一段公案沉入皇陵,於是短暫的沉默過後,他開口了:“是揚州那件案子讓你生出了疑心吧?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呵。”
他已經拖延了派人前往揚州的時間,沒想到於星誠仍然是查出了些東西,他是真的看重於星誠,可是忠臣,有時候是把雙刃劍,未必隻全心忠於他這個皇帝,社稷啊,百姓啊,雜七雜八的也都在忠臣心裡,能不顧是非道義隻依附於主上的,還得數太監可靠。
可惜他把吳太監調回來得遲了些,又或者,他就不該調,像草叢裡被驚了的蛇,跑是跑掉了,可是疑慮的影子也留下來了,落到了有心人的眼裡。
韓王沒搭理他,隻道:“你先回答我,為什麼害我融哥兒,我當年在宮裡有什麼得罪你的地方,你衝著我來便是了,你是皇帝,想找借口給我安罪名,不難罷?——為什麼要害我的孩兒?你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嗎?他聽說境外那些蠻子總來騷擾百姓,他年輕氣盛,想替百姓報仇,才偷偷帶了些兵去了,他替你保護你的百姓,你要他的命?!”
皇帝原來漠然,但聽見他後面聲音控制不住地大了些,方現出了一點慌色:“你小聲點,吵什麼。”
韓王冷笑,降了一點音量,但態度很橫:“老子頂天立地,沒什麼見不得人的。就是把你那些大臣吵來,我也不懼怕。”
皇帝倒是沒惱,而是又露出了一點深思的表情:“你當真不知道嗎?”
韓王不耐煩道:“我知道什麼?我要是知道,用得著這麼裝神弄鬼地進來問你?”
皇帝努力集中著目光,往他臉上打量——但沒打量出究竟,因為韓王把臉弄得蠟黃又皺巴。他因此生出煩躁來:“你別裝傻,先孝慈皇後去時沒有告訴你?——哼,她也配稱一個慈字!”
韓王大怒,握拳頭作勢要揍他:“別以為我不打病人!你殺了我兒子,還敢罵我娘!”
大臣皇後都在外面,這裡完全是他的主場,韓王還敢這麼橫——或者說,這一份憤怒毫不掩飾,皇帝遲來地,非常不想承認地,意識到也許確實是他弄錯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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