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對這樣的欲望感到不安,於是興奮恐懼惱怒地在他的心上插了一刀。
或許,他該為這一刀感到欣喜若狂。
他也確實感到了一絲無法言喻的欣喜,隨即便覺得自己過於下賤,渴望她的愛竟渴望到了如飢似渴的程度。
這讓他如何不嘲笑自己。
他看見她走向洛伊爾,本想冷眼旁觀那頭畜生和他一起被拋棄,誰知,她居然想留下那頭畜生。
他一向冷靜、理智,即使情感完全失控,也能極迅速地調整過來,按照早就想好的對策,不緊不慢地收束羅網。
她的性情異於常人,他就和她一起當瘋子;深情對她不起任何作用,他就壓抑住內心的感情,盡量不表露出分毫;她把所有人都當成棋子,他就舍棄自己常人的思維,陪她在棋盤上博弈。
他做到了如此程度,卻仍然比不過一頭畜生,一頭牲口。
阿摩司的想法這輩子都沒有這麼刻薄尖銳過——洛伊爾的確是一頭“單純”的畜生。他非常期待看見,她知道這頭“單純”的畜生正在謀劃什麼時的表情。
他想成為一個獨立的人,徹底地獨佔她。
為了實現這個欲望,他冷酷而急切地吞噬了上萬人的惡念。
她所認為的單純的小蛇,根本不單純,而是一頭混雜著各種欲望的怪物。
阿摩司淡淡一笑,不知道她發現這頭怪物與他一樣卑劣下賤時,還會不會對他百般包容。
他抬起手,撤走了對洛伊爾的禁錮,平靜地對著艾絲黛拉微微一躬身子,不冷不熱地說道:“如陛下所願,洛伊爾隨你怎麼處置。必須提醒陛下一點的是,我和你單純的小蛇始終有一絲斬不斷的聯系。假如陛下一定要留下他,就必須接受我的存在。”
艾絲黛拉饒有興味地挑起眉梢。
與此同時,幾乎是禁錮被撤走的一瞬間,洛伊爾就想對阿摩司發起進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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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見巨蟒閃電般滑到艾絲黛拉的身前,猛地張開血紅色的上下顎,對阿摩司發出威脅似的氣聲,示意他離艾絲黛拉遠一些。
感官被解禁的那一刻,他從阿摩司的身上聞到了極其濃重的艾絲黛拉的氣味。這個發現令他焦躁不安極了,粗壯的蛇尾緊繃著搖來擺去,牆壁、地面和天花板都被他弄得一陣晃動。
阿摩司冷漠地直盯著洛伊爾,不覺得他哪裡單純,隻覺得他是真的愚蠢。
他不想承認這樣一頭愚笨的牲口,是從他的身體裡分離出去的,但為了能留在艾絲黛拉的身邊,隻能這樣說。
他閉了閉眼睛,不禁有些看不起自己。艾絲黛拉說得沒錯,他的確像一個男妓,為了把自己推銷出去,博取女客嫵媚動人地一笑,甚至不惜把自己和一頭愚昧無知的畜生綁定在一起。
最重要的是,他無論是外貌、智慧還是身份,都比這頭畜生優越,卻因為沒有他愚蠢、衝動、重欲,事事不論公平正義都以艾絲黛拉為先,而被他比了下去。
現在,他已能做到後面兩點,卻仍然因為不夠愚蠢,不夠衝動——也就是她口中的單純,而沒能博得她的歡心。
他攥緊一隻手,幾乎是竭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沒有當著艾絲黛拉的面,冰冷輕蔑地譏諷這頭醜態畢露的巨蟒。
其實,何嘗隻有洛伊爾醜態畢露?
他仿佛一個陰鬱、古怪、被愛情衝昏了頭的瘋子,以冷漠譏嘲的目光,病態地嫉妒著自己的一部分。
倘若他把自己的求愛經歷,編成一部滑稽的戲劇,哪怕日後不再是至高神使之首,靠著這部滑稽得足以轟動帝國的戲劇,也能過上富足闲適的生活。
突然,他發現了一個可怕的事實。
一個即使是他也感到不寒而慄的事實。
他已經很久沒有察覺到下墜感了。
——是他已經習慣了下墜,還是說,其實他已經墮落到深淵的最深處了呢?
第49章 隻要能和她一直……
阿摩司終於準備離開了。
他走出房門前,艾絲黛拉好心地提醒了一句:“殿下,你不能就這樣走出去,得換一件衣服。你這樣渾身是血地走出去,會把其他人嚇壞的。”
“多謝陛下提醒。”他頓了頓,一臉冷漠地扯開了白色長法衣的扣子,隨手扔到一邊,繼續大步往前走去。
脫掉長法衣後,他的身上就隻剩下白襯衫、黑色馬褲和長筒靴,隻看背影的話,幾乎與劇院裡芭蕾舞男演員沒什麼區別。
他高大優美的背影非常賞心悅目。艾絲黛拉漫不經心地欣賞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一件事,叫住他:“殿下。”
他停下了腳步,沒有回頭。
“我們已經那麼熟悉了。我可以不繞彎子,對你說一些直白的話嗎?”
“我的榮幸,”他平靜地回答,“陛下請說。”
“你應該知道,我來至高神殿是為了什麼,”她不慌不忙地說,“也應該知道我在謀劃什麼。我不是你,不會為了愛情而做出犧牲,更何況我們之間並沒有愛情,有的不過是嘴對嘴的關系——”
他打斷了她的話:“陛下不必那麼警惕。我告訴你,我愛你,並不是想用愛情打消你的野心。而且,我也沒有那麼自大,認為每個人都會像我這樣,愛上一個人,就視她為全部。”
“好吧,那我就有話直說了。”艾絲黛拉絲毫不介意他粗暴無禮的態度,反而覺得很有趣,一個冷靜、理性、自制的人,居然會因為她而變得這樣失態,“我正在查神殿收入異常的事情。本想私底下慢慢調查,但畢竟我權力有限,這麼慢慢調查下去,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水落石出。”
她歪了歪頭,毫無窘態地說道,“我希望殿下直接給我調查此事的權力。”
阿摩司轉過身,看向艾絲黛拉:“假如我沒有向陛下示愛,陛下會怎麼調查此事呢?”
“會麻煩一點兒,但也麻煩不到哪兒去。”她的唇角浮現出勝券在握的微笑,“你知道我的性格,我喜歡利用別人,而且喜歡走捷徑。就像你說的,整個世界在我的眼中都是一盤象棋,我擺弄棋子不會有任何羞慚之心。”
他平淡地說道:“陛下剛才已經用實際行動證明了這句話。”
“我在裁判所的牢房裡認識了一個女人,她是天生的交際花,相當會賣弄風情,任何男人隻要看她一眼,就會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我本想讓她一邊在劇院裡物色道貌岸然的教士,一邊用劇院掙來的錢經商開店,等著神殿的人上門收稅,再找出捐贈的貓膩……但這種辦法,顯然太慢太笨了,不是嗎?”
阿摩司沒什麼語氣地說:“不錯,你已經找到了更好的辦法。畢竟,你那位天生的交際花,再怎麼物色道貌岸然的教士,也不會物色到比我更道貌岸然的了。”
“那殿下會幫我嗎?”
“當然,”阿摩司對她微微欠身,冷冷地說道,“我對陛下有求必應。陛下不是說了麼,你說什麼,你那條小蛇就會做什麼。我如果做不到這點,豈不是會被一條隻會像貓哈氣的畜生比下去。”
艾絲黛拉有些奇怪:“你和洛伊爾不是一體的嗎?為什麼那麼敵視對方?”
“因為我們都想除掉對方,”他將視線移到別處,漠然地答道,“然後,獨佔你。”
艾絲黛拉眨了一下眼睫毛。
她走到阿摩司的面前,用兩隻手撫上他冷峻分明的面頰,柔聲說道:“不要這樣,殿下。你放心,我會掌握分寸的,不會利用你對我的愛,去讓你做一些大奸大惡的事情。神殿的收入異常,查明真相,公之於眾,這是利國利民的好事。你不用這樣嫌惡自己。我們畢竟曾經是青梅竹馬,看見你這樣,我也很難受。”
再沒有比這更虛偽的謊言。
阿摩司卻被如此拙劣的謊言安撫了下來。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連聽見她動聽的謊言,都覺得是一種恩賜。
至少她還願意對他說動聽的謊話。
他再一次想起參孫。
他現在就是深陷於欲望泥沼的參孫,即使知道達麗拉——一個魔鬼般邪惡美麗、貪圖享樂的女人,極有可能被敵人收買,一舉一動都是為了套出他的秘密,然後置他於死地,但看著她蕩漾著柔情的雙眼,他還是鬼使神差地說出了一切,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了她的手上。
他與參孫唯一的區別是——參孫說出力量的秘密時,並不知道自己將墮入黑暗的深淵;而他明知會被她利用、愚弄、操縱,甚至到了必要時,會被她毫不留情地拋棄,卻仍然朝那燃燒著地獄之火的深淵走了過去,並在心中許願這深淵永無止境——隻要能和她一直糾纏下去。
阿摩司握住了她的手。
他什麼都沒有說,沒再像受了刺激的瘋子那樣,滿眼都是陰鬱、譏嘲、嫉妒的神色,漸漸恢復了以前超然的平和的態度。
他的態度平和了,眼中的欲望卻仍然滯重,而且一點兒也看不出他有使這欲望消失的打算。
他閉上眼,側過頭,吻了吻她的手心,又吻了吻她的手背,然後一言不發,再次對她微微一欠身,轉身離開了。
作為至高神使之首,他應該從未吻過女人的手,但這個動作由他做起來,卻比那些經常吻女人的紳士要高雅太多,不帶一絲一毫輕浮的下流。僅憑這個高雅而克制的吻手禮,完全想不到不久前他還曾為她一個動作而神魂顛倒。
艾絲黛拉覺得他有些可憐,很想可憐他。但她醞釀了好一會兒,都沒能醞釀出可憐的情緒,也就作罷了。
她想起阿摩司隨手扔在一邊的衣服,剛要撿起來,找個地方燒掉,就看見洛伊爾已經在無意識的狀態下,用尖利的牙齒將那件長法衣撕碎了。
“……”
確實有點兒像貓。
在阿摩司的協助下,艾絲黛拉不僅可以名正言順地調查神殿的收入,而且不用擔心蛻皮期的洛伊爾被人發現。
自從那天起,阿摩司每天都會過來一趟,把艾絲黛拉點名需要的卷宗交給她,然後站在一邊,冷眼旁觀那頭醜陋的畜生安靜地把頭放在她的腿上。
完全進入蛻皮期後,洛伊爾不僅徹底失去了意識,動作也變得極為緩慢,隻有在阿摩司進來時,他才會輕輕地一抬頭,似乎在警示艾絲黛拉來了一個危險的人物,直到艾絲黛拉把手放在他的頭上,他才會把身子俯下去。
每次看見他的蛇頭與艾絲黛拉的腿,僅有一層布料之隔時,阿摩司都想借用神力,變幻出黑色的荊棘,自上而下地刺穿那隻醜陋的蛇頭,讓他的鮮血流滿她雪白的腳趾。
但想到還要利用這頭畜生接近艾絲黛拉,他才勉強將冰冷而洶湧的殺欲壓抑下去。
轉眼間,半個月過去了。
離洛伊爾蛻皮的時間越來越近。
這天,阿摩司正在主祭壇批閱公文。
今年遺贈財產的人不僅沒有變少,反而比去年變得更多了。不光富人爭先恐後地向神殿捐贈錢財、土地,窮人也絞盡腦汁地從身上刮出一個又一個的銅板,扔進神殿的奉獻箱裡。
假如是以往,阿摩司根本不會多看一眼這些公文。
他知道那些“捐贈”是怎麼回事,但這是屬於世俗的事務。他的權力是超世俗的,去管這些事就是逾矩,極有可能被神懲罰,世俗的秩序也可能因他的幹涉而發生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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