贖罪券給了一些人作惡的底氣。
一時間,贖罪券的口碑變得更壞了,同時也賣得更多了。
神墮落的謠言再次在民間興起,教士們隻能更加用力地鞭笞自己,直到深夜,住在十字路口和廣場附近的人們,都能聽見鞭子破空的聲響。
如此持續十幾天後,教士們發現自笞的作用微乎其微,便開始往食物裡加泥巴和灰燼。發展到最後,甚至有人認為,快樂就是與神作對,隻有受苦受難,才能被神悅納。
然而無論他們怎麼折磨自己,黑夜的現象仍在蔓延。
很快,王都就被無邊無際的黑暗籠罩了。
人們用盡了一切方式贖罪自救,最終卻還是沒能逃過被黑暗籠罩的命運。
極端憤怒之下,教士們起訴了西西娜——如果不是這個女人濫用贖罪券,蔑視神的威嚴,他們自笞的行為本可以得到神的諒解,使王都免於被黑暗籠罩的命運。
神殿的裁判官受理了教士們的起訴。
開庭時間是三天後。
三天後,艾絲黛拉第一次走出了至高神殿。
她受邀去觀看西西娜的審判。
神化為洛伊爾的模樣,盤繞在她的脖頸上——遠遠看上去,就像一條漆黑的、鑲著紫藍色寶石的頸圈。
他吐著鮮紅的蛇信子,紫藍色的豎瞳陰冷地迫視著每一個想要接近她的人。
因為失去了陽光,天空開始飄落雪花,雪橇代替了四輪馬車。
艾絲黛拉坐在紅絲絨車廂裡,掀開墨綠色的窗簾,能看見無數隻小小的飛蛾緊隨著車廂的掛燈,它們扇著毛茸茸的翅膀,形成一個密不透風的牢籠,把燈光囚禁在它們的懷抱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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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忍不住眯起眼睫毛,摸了摸脖子上的蛇形頸圈。
飛蛾看似囚禁了燈光,實際上是燈光把它們牢牢控制在了一起。
神對她寸步不離,在她的喉嚨上留下標記後,又給她的手腕拴上鎖鏈,現在為了監視她,防止其他人接近她,甚至變成了他和阿摩司最排斥和最蔑視的畜生模樣,項圈似的勒在她的頸間——她無論是吞咽、說話還是發笑,他都能感受到。
艾絲黛拉很好奇。
他就沒有想過,這樣根本沒辦法禁錮她……隻能禁錮住他自己嗎?
想到這裡,她的咽喉處傳來一陣輕微的刺痛。
他緩緩移動蛇身,不輕不重地咬了一下她喉嚨上的標記。
他聽見了她的想法。出於某種原因,他不想繼續聽下去,於是張開上下顎,咬了她一下。
艾絲黛拉不是他的信徒,不會無條件地服從他的管教。他咬了她以後,她立刻抓起他的蛇尾,咬了回去。
助手掀開遮簾,想要告訴艾絲黛拉,雪橇已經抵達火刑法庭門口時,剛好看見這一幕。
黑發白膚的少女穿著白裘皮大衣,裡面是一條鑲蕾絲的長裙,領子是薄紗制成的荷葉邊,花萼似的襯託著她蒼白纖長的脖頸。
因為她渾身上下都是白色,頸間那一條黑色的蛇形頸圈便顯得格外觸目。
助手過了幾秒鍾才發現,那條“頸圈”居然是活的,細長的蛇尾還被她放進了花瓣般的朱唇裡。
就在這時,助手突然感到一道冷漠且充滿壓迫感的視線。
熟悉的威壓洶湧而至。
緊接著,他對上了紫藍色的蛇瞳。
……那是神。
神居然變成了一條陰冷黏湿的蛇,盤繞在艾絲黛拉的脖頸上。
助手立刻低下頭,不敢多看,說道:“艾絲黛拉小姐,火刑法庭到了。”
雖然他馬上就移開了視線,腦海中卻如實浮現出剛才看見的畫面。
蛇一直象徵著罪惡。
直到現在,一些描繪人類墮落的畫作還能看見蛇的影子,它藏身於漆黑和墨綠色的枝葉間,毒牙滴落著罪惡的黏液,一動不動地盯著還不知善惡的人類男女。
很少會有人喜歡蛇這種動物,因為它有著死人一樣又冷又湿的觸感,密集柔軟的鱗片,毒腺裡還蓄著令人恐懼的毒液。大多數人都對它們避之不及。
可是,神卻變成了一條漆黑的毒蛇,盤繞在女人的脖子上。
神,蛇,女人。
這三個詞無論怎樣組合,都會讓人聯想到某些骯髒而又邪惡的東西。
助手的心中驚濤駭浪,艾絲黛拉卻面色平靜地走下了雪橇。
這是她第二次來到王都的火刑法庭。
第一次來到這裡時,她被神殿的裁判官宣判有罪。
表面上她的罪名是弑父殺兄、褻瀆神明、謀權篡位、道德敗壞;實際上,她的罪名隻有一個——身為女子,卻竊取了本該屬於男人的榮耀和王冠。
於是,她懶怠辯解,隻是對著裁判官微微一笑:“我的確是一條毒蛇,而且是一條想盤繞在光明神像上的毒蛇。”
她當時隻是隨口一說,誰能想到,最後她並沒有成為那條盤繞在光明神像上的毒蛇,反而是神盤繞在了她的身上。
艾絲黛拉仰頭望向火刑法庭的大門。
這座王都最為陰鬱的建築,比以往任何一刻都要顯得陰森恐怖,仿佛傳說中魔鬼幽居的古堡。
內部隻有一個前廳,一個正殿,沒有側廊,兩側鑲嵌著數十個鰭灰色的巨型窗戶,以前會漏下昏暗而冰冷的自然光,現在卻隻能看見令人壓抑的、仿佛永恆的黑暗。
前廳和正殿早已被烏壓壓的人群佔領,每個人的手上都端著一支點燃的蠟燭,淡黃色的燭光映照出他們疲憊惶恐的臉龐。
仿佛這裡不是在開庭審判西西娜,而是在舉行一場盛大的葬禮。
見人到齊,裁判官命人點亮了穹頂的枝形吊燈。
西西娜正站在被告席上。
她今天特意打扮了一番,金燦燦的頭發被卷成螺旋狀,垂落在她的臉頰兩側,顯得她尤為美麗,尤為動人。
她是那種男人非常樂於嬌養的女人,即使年近四十,也有一種濃烈而豔美的風韻。
但艾絲黛拉把她放在歌劇院的舞臺上,放在整個帝國的目光下,放在陰森可怖的火刑法庭裡,竟讓她迸發出了一種比男人嬌養更加充沛的生命力。
她們互相對視了一眼。
艾絲黛拉坐在了陪審席的前排。
在她旁邊落座的,是一位老熟人——埃德溫騎士,曾在教區法庭上幫過她一個大忙——成功借到了神力,回溯了證物的過去,徹底定下了弗萊徹司鐸駭人聽聞的罪名。
埃德溫騎士見到艾絲黛拉,怔了許久,才回過神來,微笑著行了一禮:“艾絲黛拉小姐,命運真的很有意思。彼時彼刻,您還站在被告席上,此時此刻,您就已經坐在我的旁邊了,而且是整個陪審席唯一的女子。不得不說,您是我見過的最有智慧的女子,實在令人敬佩。”
一般來說,女子被男子行禮都會顯得局促不安,艾絲黛拉卻神色如常地接受了他的行禮,毫無普通女子的害羞和緊張。
她坐了下來,淡淡地說道:“我不是最有智慧的女子,隻是最有機會展現智慧的女子。您真的以為大多數女子都愚笨不堪嗎?您想想,如果她們不想辦法掩飾自己的智慧,會受到怎樣的對待呢?”
埃德溫騎士有長途旅行的愛好,不然也不會在邊境教區,受邀去觀看艾絲黛拉的公開審判。
他再清楚不過,那些女子會受到怎樣的對待——被當成女巫送上火刑架。
就像他們正在參加的審判。
西西娜的話,其實再正確不過。
不少男人也這樣使用贖罪券,前一秒鍾才從掮客那裡買到了贖罪券,下一秒鍾就用手上的贖罪券,跟巷子裡攬客的女郎談好了價格。
然而,那些男人卻沒有受到任何責備,也沒有一個教士起訴他們,反倒是罪過不值一提的西西娜,受到了教士們的集體起訴。
怪不得艾絲黛拉會說,她不是最有智慧的女子,隻是最有機會展現智慧的女子。
其他女子根本沒有展現自己智慧的機會。
但能安全地展現自己的智慧,本身也是一種智慧。
“我現在知道,您為什麼能成為至高神殿唯一的神女了。”埃德溫騎士嘆息著,站起身,捧起她戴著手套的雙手,準備以騎士對一位女士的最高禮節,俯身親吻上去。
艾絲黛拉眨了一下眼睫毛,還沒來得及出聲阻止他,他的雙唇就已經落在了她手套的絲絨面上。
她隻能眼睜睜看著他露出恐慌而震駭的神色。
……她還是第一次看見這位英俊而又風趣的騎士,露出這樣驚慌失措的表情。
也不知道神對他做了什麼。
埃德溫騎士可能直到死去,都無法向旁人訴說他剛才看見了什麼。
吻上艾絲黛拉手套的一剎那,他的眼前猛地浮現出一條龐然恐怖的巨蟒,正在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埃德溫騎士曾在羅曼帝國見過類似的魔物。他不是那種容易受到驚嚇的人,有一回觀看執行火刑,燒焦的罹難者倒在了他的腳邊,他連眉毛都沒有動一下,這條可怖的巨蟒,卻讓他實實在在地體會到了冷汗淋漓的滋味。
他懼怕的不是巨蟒,而是巨蟒散發出來的那種……類似於神的威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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