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他們身邊僅有彼此,月光好似銀河傾瀉,正落在他們彼此的眉眼之間,他們能清晰地從對方眼眸中望見倒映的自己,也隻有他們自己。
阿婉卸了妝發,烏發披散下來,沒有釵環叮當,卻仍舊襯得臉在月光下又小又白,胤礽隻覺這一刻阿婉美得不像話。
自打要大婚以來,胤礽從來沒有主動去提過這件事,阿婉也從來不提。
胤礽是知道,如今的他並沒能力給阿婉更多,那些虛無縹緲的甜言蜜語、溫言安慰,又有什麼用呢?說千言萬語,不如實際上為她多做一件。
程婉蘊的心思又更簡單了,她隻是覺得,她本無奢望,又何須多言呢?
太子爺是在懸崖邊上走著的人,他要顧全的太多了,大家都是泥菩薩,反正到時都是要圈禁的,有什麼好爭的?程婉蘊想得很開,守著兩個孩子,做三條鹹魚也就是了。
所以那天,他們就這樣仰望星空,什麼也沒有說,卻又在執手相望無垠星河的那一刻,什麼都明白了。
四下萬籟寂靜,好似這個世道上隻剩下你和我,還有這漫天星光。
你我之間曾有這麼一刻,也就夠了。
喝完了酒,夜也深了,兩人一前一後要爬下梯子時,她踩在梯子的木階上,向下望去時猶豫了一會兒,就聽身後傳來太子爺低低的聲音:“別怕。”
程婉蘊沒回頭,她有些怔忪。
或許這一晚上的沉默,太子爺想對她說的不過就是這兩個字吧。
原來他一直在擔心她,程婉蘊心頭不由軟軟塌陷下去一塊兒。
“我不怕,”她這才回眸一笑,仰起臉,眉眼彎彎,“不是有您在我背後麼?”
胤礽也松開眉頭,低笑著“嗯”了一聲。
其實,即便是胤礽自己,也需要花點時間去適應和接受另一個他名義上正兒八經的福晉,莫說是他了,整個毓慶宮上上下下,有誰不提心吊膽呢?都在私底下議論揣測這新來的太子妃是什麼性情做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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固有秩序被忽然打破,是需要漫長的時間去重塑的。
胤礽如今就處在重塑的時候。
所以他急匆匆過來,是真的擔憂阿婉心緒不暢,也是做足姿態給奴才們看的,讓他們擦亮招子——太子妃進門,他對後罩房的程側福晉仍然不同!
不過他顯然想多了,阿婉倒是生性開朗,還真沒放在心上!這個認知讓他有些心酸,他總覺著就數阿婉這滿不在乎的態度,他好像也不大重要的樣子。
比如他走進後罩房院子,就聽見程婉蘊正一邊吃紅薯,一邊慢條斯理地給兩個孩子講紅薯的來歷與好處:“紅薯原本不是我們華夏大地的產物,是前明萬歷年間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入的,這東西生熟皆可食,產量又高,無地不可種。為了帶回薯種,粵人陳益在安南冒著殺身的危險將薯種藏於銅鼓之中,閩人陳振龍同其子陳經綸也在菲律賓發現紅薯,“取薯藤絞入汲水繩中”帶回廈門,從而被徐光啟記錄在《農政全書》中,後來江南旱涝災年稻米絕收之際,徐光啟想起了閩粵兩地的紅薯,是救荒的好作物,便自福建引種到上海,隨之向江蘇等地傳播,幫著許多黎民百姓度過了難關!所以紅薯能活人,這紅薯雖被人稱為貧賤之物也是有大功德的紅薯呢!”
弘皙聽得特別認真,他最喜歡聽這樣的故事,連手裡的紅薯都忘了吃,好像自己已經跟著那陳氏駕舟逃亡在波濤洶湧的海上,為了那珍貴的薯種躲避著外蠻的搜捕。
額林珠則疑惑:“可我頭一回吃紅薯。”
“現在不是吃著了?”程婉蘊沒多說:“你們在宮裡吃紅薯吃得少,你們瞧,咱們現在是烤紅薯吃,其實還可以把紅薯切塊煮粥,也可以把紅薯切成條曬幹做紅薯幹吃,這東西多好呀是不是?所以我們要愛惜糧食,外頭還有許多百姓食不果腹,弘皙你以後可不許再挑食了,知道嗎?”
胤礽倚牆聽著,宮裡紅薯的確不大常見,這種東西是賤民之食,吃了還愛通氣,連太監宮女也不敢多吃,漸漸在宮裡就少見了。
可阿婉對食物全都心懷感恩,她看食物從無高低貴賤之分,似乎對人的貴賤這界限也極模糊,這是讓他特別不可思議的地方。她好像天生就會體察民情,或許是因為她是跟著當縣令的阿瑪長大的吧。
程婉蘊拐彎抹角講完紅薯的故事,讓弘皙總算心甘情願點頭答應好好吃飯,她頗為高興,拍拍手裡的灰,回轉過身才發覺太子爺不知道在門口佔了多久了。
“你怎麼過來了?”程婉蘊下意識去看時辰,他這忙了一上午不應該和太子妃一塊兒歇午晌麼?怎麼還跑過來了。而且,他這聽壁角的老毛病又犯了吧?
額林珠和弘皙已經嚷著阿瑪衝過去抱大腿了,胤礽彎下腰一手撈一個,笑道:“怎麼?我不能過來麼?”
程婉蘊哪裡敢說不啊,連忙讓碧桃將紅薯撤下去,另外上些腸粉和扁食來給太子爺墊肚子,看他那樣子就沒吃飽。
胤礽搖頭:“我也吃一個紅薯。”
弘皙立刻獻寶:“阿瑪的紅薯是高高的,我挑給阿瑪的!是那個——”
“還是咱們弘皙最孝順了。”胤礽就摸著他的小腦瓜笑了。
他吃著紅薯,想的卻是人。
在皇阿瑪眼裡,在世人眼裡,滿人高貴,漢人賤之,所以連帶著阿婉也成了卑賤之人,但在他眼裡,阿婉善解人意、生性豁達,陪伴他盡心盡力,又為他生兒育女……分明是活了他無數次的紅薯。
胤礽剝開紅薯皮,輕輕咬了一口。
龍肝鳳膽又如何,他偏不稀罕,他就要吃紅薯。
正殿裡東暖閣。
太子妃石氏正坐在鏡子前拆旗頭,屋子裡四處都貼滿了喜字,紅綢掛滿床頭,被褥枕頭全是紅彤彤的料子,繡著鸞鳳和鳴、鴛鴦戲水的花樣,她望著這滿眼的紅,也有些不習慣。
“姄姐兒,喝點茶吧。”
一個身材健碩腰板筆直的婦人端著茶碗走了進來,言語間帶著濃濃的閩地口音。
俗稱閩南地瓜腔。
“先放下吧。”太子妃聞著那香氣如蘭的味道,就知道是她帶進宮的水仙茶,這京城裡大多喝香片和普洱,還是牛嚼牡丹的喝法,泡一大壺喝一天,她自小跟著阿瑪在福州、廈門等地輾轉,喝茶是行家,自然喝不慣京城裡的喝法。因此她進宮,嫁妝裡甚至有兩箱茶葉、一箱用慣的各式茶具。
除了茶,身為太子妃,她是能帶人進宮伺候的,因此她身邊都是隨她從福州遠道而來的親信心腹,這婦人原本是她額娘身邊的大丫鬟,她叫她利媽媽,利媽媽年輕時自梳了頭,額娘走後,便又一直跟著她了。
利媽媽不大習慣宮裡的太監,她進來時便順手關了門,這裡頭屋子裡隻有她和太子妃,這才換了閩語和太子妃說:“方才不知哪兒來的太監悄悄過來遞話,說太子爺去程側福晉那兒了。”
她們剛來,人都還沒認齊呢,專營的人倒先來投誠了。
石氏冷笑:“人呢?”
“關在柴房裡問話呢,看看背後是哪頭的。”
石氏點點頭,也用閩語說道:“那程側福晉受寵,我早有耳聞,但咱們當務之急不是和太子爺的側室侍妾針鋒相對,而是要盡早在毓慶宮站穩腳跟!利媽媽,你和連弩、畫戟說,讓她們去傳話,我下午起來要先見各院管事,側福晉們明兒再見。我還要毓慶宮裡上下的花名冊,讓她們傳話時順便認認路,就跟咱們以前跟著阿瑪出海打倭寇一樣,先辯航向、再探地形,不可冒進。”
“是!”利媽媽下意識站得筆直。
倭寇肆虐,閩地海岸線綿長,屢屢有倭寇犯禁,倭寇有時候隻要幾艘小船就能趁著夜色登陸燒殺搶掠,最危險的一次倭寇都能衝擊官衙了!石文柄帶著兒子們率軍出擊,石氏身為長女便手握紅纓槍跟在母親身旁,也帶著父老鄉親、家丁族人堅守城池。
她見慣了血雨腥風,因此屋子裡從來沒有琴,沒有棋,隻有一架子兵書、地圖,還有一杆紅纓長槍。
如今那長槍正佇立在她書桌邊上隨手就能取用的地方,那上頭紅纓已經舊了,手握之處也磨掉了漆,陳舊斑駁,唯有開了刃的槍頭依舊閃著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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