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年剛剛十歲,他的生母章佳氏身子不好又不受寵,一直住在永和宮偏殿,所以他歷來就跟四哥親厚些,而且四哥從來不會和十哥、九哥似的欺負人。
尤其他不擅算學,四哥奉皇阿瑪之命親自教授他算學,朝夕相處,從沒有不耐的時候。胤祥不論是上書房、塞外隨駕,都是他四哥形影不離的小尾巴。
而他四哥又是太子爺的小尾巴,於是尾巴帶尾巴,他今兒就厚著臉皮跟來了。
胤禛已滿十八歲,他是十月生人,月份小,但生性沉穩幹練,為人處世又自有一種倔勁,差事隻要交到他手上,沒有辦不成的。
太子如今算是最信這個兄弟。
而胤禛之所以把十三這個小弟弟帶過來,實際上也是存著讓太子知道他這麼個人的緣故,兄弟們太多了,皇阿瑪都免不了厚此薄彼,何況太子爺?而且有的時候是不得不遠著些旁的兄弟,就好比溫僖貴妃生的老十,後頭站著後族鈕祜祿氏,除了八弟這種出身拼了命想往上爬的,誰敢和他好?
當然,還有他那個蠢得沒邊的親弟弟。他就沒留意到,他自打和老八、老九、老十混在一塊兒以後,皇阿瑪就不怎麼進永和宮了麼?還一副為了額娘爭臉面的樣子,真是糊塗!
太子能攏了他和老五在身邊,必然也是皇阿瑪默許的,因為他這個孝懿皇後養子,身後卻沒站著佟佳氏,而生母烏雅氏又不堪重用,看著出身光鮮亮麗,卻是花架子。
比起小時候,胤禛跟在太子身邊多年,也能看清這裡頭的彎彎繞繞了。
所以十三這樣身母卑微的弟弟,太子爺攏在手裡也不會叫皇阿瑪生氣,若真能提攜他一把,以後他在宮裡的日子也能好過些。胤禛想到胤祥之前竟然替章佳庶妃多要連一筐銀霜炭都要拿錢去內務府打點,便不免在心底黯然嘆息。
子不言母之過,但……胤禛總覺著德妃在這上頭連惠妃都不如,在外人眼裡,章佳氏就是她的人,哪怕做做樣子也好,可德妃就是不做。明知道他跟十三要好,也不肯對十三的母妃多謝恩示,說到底也是看不上他這個兒子的緣故。
至少衛貴人在惠妃那兒倒是一年四季新衣裳、新鞋帽地做著,有病有痛也不嫌麻煩地宣太醫來瞧,雖說是當貓兒狗兒養著,至少還算盡心。
還不是惠妃一直都打算用衛貴人,拿捏老八為大哥鋪路的緣故?
想得遠了,胤禛也不踱步子了,立在窗邊望著菩提樹沉思。
何況,胤禛心底還有隱憂,皇阿瑪又要親徵葛尓丹的事明面上誰也裝作不知道,但暗地裡早就傳遍了,大哥已經二十二歲了,在兵部也兩年了,他打仗是把好手,皇阿瑪這次會不會再用他?可他已經和宗室那麼親近了,再握兵權……不出兩年必定要封王。
除了大哥,三哥編修律歷、算法,和翰林院走得極近,最近還在搗鼓什麼《古今圖書集成》,好似醉心詩文一般,但身邊門客卻又不少,陳夢雷、楊文言、周昌言各個都是捉筆成刀能用筆杆子殺人的學士、御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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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禛也不知他到底想做什麼,或是……皇阿瑪想用他做什麼?
他和老五就是太子的人了,老七……他就甭提了。
老八現在是大哥立在前頭的擋箭牌,可他似乎也不甘心就這樣叫人要挾一輩子,開始不聲不響地籠絡幾個年紀小的弟弟了。說來也奇怪,老八雖因自小寄人籬下,養成了一副世故隨和、體貼入微的待人之風,但在胤禛看來,他邀買人心的手段也太直白了,何以叫那麼多兄弟都聚集在他身側?
素來冷面毒舌且人緣不好的胤禛:“。”
想不明白。
胤礽走進來,就看到兩個弟弟一左一右地發呆,他笑道:“怎麼了這是,都被火盆烤傻了不成?坐吧,老四,你是來慣了的,自己找凳子吧,十三也不要拘束,你愛喝什麼茶?我這兒沒有香片那些,有龍井和毛峰,還有些果茶,你看要哪樣?”
胤祥還不習慣太子在上書房之外的隨和與溫潤,連忙擺手答應一聲:“二哥不必忙活,我跟四哥吃一樣的就是了。”
“你四哥吃苦荠茶,你也要學他?”胤礽笑道,“那茶不好吃,偏他喜歡自苦,咱不用,你跟二哥一塊兒喝這壺八寶茶吧!”
這茶也成了胤礽每日的課業之一,阿婉下的旨,要他每日吃一壺。裡頭她拿毛尖做的茶底,又配了玫瑰、枸杞、紅棗、核桃仁、桂圓、芝麻、蘋果、葡萄幹,用滾燙的水來衝,喝起來微微一點甜,說是能滋陰潤肺、清嗓利喉。
大冬天氣候幹燥,喝一壺倒也好。
“多謝二哥。”胤祥就見太監們端上來一個大蓋碗,裡頭滿滿當當的料,他眨了眨眼——這玩意真是茶?不是湯?他捧起茶碗下嘴嘗了一口,香香甜甜,暖入心脾,數九寒天吃上一杯果然不錯,他砸吧砸吧嘴,喝完了茶水,連裡頭的核桃仁和大棗也嚼著吃了。
太子見他吃得香,又叫人給他續了一杯,然後問了他幾句起居和課業,就笑著道:“老四常說你騎馬射箭一流,布庫也學得好,弘暄如今是習文尚可,習武不成,過一陣子他也要進上書房了,回頭你多照應照應這個侄兒,也常來毓慶宮教教他,我請你當他的武師傅成不成?這小子現在連軟弓都使得不好,實在叫人憂心。”
胤祥先是一怔,隨即兩眼發光,站起來拱手道:“是,二哥,弘暄的馬上功夫,全包在我身上,若是學得不好,你也隻管罰我!”
這就是願意接納他的意思了,還給他找了個由頭讓他能到毓慶宮常來常往。
“那是他這個當學生的沒好好學,罰你做什麼?去吧,弘暄就在隔壁念書,你替我去瞧瞧他有沒有偷懶,好好盯著他讀書。”胤礽讓他把茶碗一並端過去,“等會我和你四哥談完事,就過來找你。”
胤祥本就是跟過來認門的,忙答應一身,起身出去了。
等胤祥出去,又讓何保忠在門外侯著,屋子裡隻剩下胤禛與他二人,胤礽才嘆道:“你這麼急過來,我心裡就知道,隻怕是沒好消息。”
“二哥料得準。”胤禛神情也不輕松,點點頭,便將查到的事一一道來。
戶部連年官銀虧空,要有兩個原因。
一是養兵。胤禛從靴筒裡拔出來一本折子,裡頭是他算的賬:“朝廷每年軍餉開支就要一千七百多萬兩白銀,佔了全年錢糧賦稅的四成之多。若是這筆銀子能養出一支驍勇善戰的精兵來,也未嘗不可,但……”
胤禛沒說下去,但胤礽已經明白了。
之前善撲營的缺人就是一個縮影,八旗兵走的是兵民合一、軍政合一的路子,這種路子放在草原上、放在蒙古部落上都不會有何差池,但入關後,繼續用八旗的體制,就有些不相宜了。因為八旗養兵不論打不打仗都發軍餉,有時候是銀子,有時候是糧食,有準許八旗圈地,名義上是叫他們自耕自食,實際上卻是養出了一群不事生產的地主老爺來。
有軍餉供養、還有佃戶田畝,可還是有吃山山空、入不敷出的八旗子弟,貪圖享樂已成了一種風氣,揮霍一空便借錢過日子,還不起債便向旗主、皇帝求告。皇阿瑪去年曾經兩次撥發庫銀代償八旗子弟的債務,頭一次從戶部撥了六百四十餘萬兩,第二次六百五十五萬兩。
“他們得了軍餉,未置寸產,反而衣食靡費,不過一二載又蕩然無存。”胤禛搖搖頭,“這樣下去,國庫遲早要被這些蛀蟲吃空的。”
但是八旗兵政根深蒂固,他們就是靠著八旗打進關來的,要動軍餉就是動了大清的根基,必然會爆發極大的衝突與抵制,而且八旗兵丁乃是世襲的,人生人,朝廷要供養的八旗兵越發多了,先帝時期八旗兵隻有8萬甲,如今已有十二萬甲了。
而且朝廷正是要對葛尓丹用兵的時候,更不可能從這上頭想法子。
“還有一件事……”胤禛又道,“各地吃空餉、虛額名糧已經積習難返,各省大小武職官員都吃空額,名冊上又若千萬兵,實際上兵伍不足正額三分之一。您放在戶部的主事程世福悄悄把這事和我說了,這筆空額實際上戶部早知道,但皇……皇阿瑪默許了,武官品級本就低些,便特許作為武官的養廉銀子用的,隻是空額吃起來欲壑難填,許多無關在軍內謀私肥己,這下是從官到兵都腐敗不堪了。”
胤礽嘆了一口氣:大清的官制向來是文高武低,文官的品級從正一品到從九品,一共有十八階,但無關從一品到正七品,隻有十二階。武官晉升之路一直都低於文官,俸祿也比不上文官。不讓武官爬得快,是為了防安史之亂、杯酒釋兵權之類擁兵自重的禍亂重演,但行伍沒有好處,誰當武官?皇阿瑪才會想了這麼個法子來防著人人棄武從文。
這幾件事都不是一時能解的,皇阿瑪也未必不知道,隻是他難以根除,隻要八旗在,就會有這些腐敗之風,但那吃空額養廉銀,是可以想別的法子去改的,但也不是一時半會能解決的了的。胤礽覺著皇阿瑪總在抑制貪腐上頭一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大而化之,在他心裡隻要貪官能幹,也未嘗不能不用。
胤礽卻覺著如今天下大治,能人輩出,若不是真的不可替代的人才,何必要去將就貪官?若是他為政,必要清貪腐!國家連銀子都沒了,底下老百姓的日子又能有多好?錢既沒到皇帝的口袋,也沒在老百姓的口袋,想也知道全進了那些貪官汙吏、財主地主手裡。
那這究竟是愛新覺羅的天下,還是那些世家門閥、地主鄉紳的天下?
“除了養兵,其二便是漕運。”胤禛從另一隻袖子裡又抽出一張小小的地圖來,稻米都產自江南,大量的糧食需要靠江南供應,水路船運比陸運要便捷快速得多,漕運便孕育而生。自大清入關以來,無不積極清理運河,設漕運官兵護糧。但隻要是運糧,就有損耗,於是火耗就越加越多,原本朝廷規定運400萬石,加上預估路上的損耗,就要運500萬石。
但真的有這些損耗麼?一條漕運上下那麼多節官吏,還不是他們說損耗多少是多少?而除了長江,中原那頭的漕運就得依靠黃河,這條母親河是什麼暴躁脾氣誰不知道?年年決堤、年年改道、年年淤塞,要治河又得費大銀子。
之前胤禛被太子派去工部學了兩年的水利,深知其中弊端叢生,而且這弊端不是從大清開始的,在前明就已經難以維持,隻是清承襲明制,屢經廷議,終無良策。
胤礽聽完這兩件事,果然面色沉重,因為這兩件事,都是大事,也是大清兵防越發孱弱的根子,但他和老四都沒辦法去動這兩件事,這不知要觸動多少人的利益,皇阿瑪也不一定有決心在這時候改。
還有什麼事既不傷筋動骨又能立竿見影?
胤禛心裡也知道這些說出來無濟於事,隻是他不得不說,他甚至在想:日後有一日,二哥登基,是不是就能把這些蛀蟲趕出去了?他有心改革弊政,卻被縛住手腳不能施展抱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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