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最後程婉蘊穿上了棉布衣裙,太子爺換了件普通的長袍夾袄,但他還是堅持租用了客棧老板的骡車代步,程婉蘊也覺得他是對的——這主要是太子爺的馬和車都顯得太昂貴了,就好似你開著蘭博基尼敞篷跑車進山區一般,不說吸引強盜土匪的注意,也會引人圍觀、容易掉馬,還是換二手五菱宏光來得安全。
客棧老板的骡子年紀大了,而且主要是用來拉貨的,後頭就是塊木板拼成的車架,連車篷都是德柱實在看不下去臨時用塊油布遮起來的,然後和程懷靖一塊兒將整輛車包括骡子都洗了個幹淨,程懷靖甚至抱著骡蹄子刷了半天,恨不得替它把腳都修了。
又抱來兩床褥子往車裡墊了又墊,這才勉勉強強把太子爺請了進去。
程婉蘊一直在悄悄觀察太子爺的反應。
德柱也白著臉站在一邊,心裡忐忑不安,還不停地想,太子爺要是發了火,他門口還套了另外兩輛嶄新的青呢馬車,裡頭還能放火盆,雖然比不上宮裡的,但總比這破骡車要好!他實在是想不明白,太子爺微服就微服麼,何必微服得如此逼真呢?
誰知太子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就上了車,還特意將褥子往身邊又疊了一層,才讓她過來坐。見她立在車前有些出神,他卻衝她笑道:“這車隻怕不會很舒服,你忍一忍。”
程婉蘊就彎起眼睛笑了:“二爺別小看我,我很能吃苦的。”
然後她也二話不說就提起衣裙上了車。
這車是真的又晃又冷,胤礽便將程婉蘊緊緊摟在懷裡,碧桃出門前給她塞了個小手爐,這會兒用著正好,程婉蘊將手爐放到太子爺的懷裡,他又下意識拉過她的手捂著,兩人都因對方的動作愣了愣,隨後便相視而笑了。
他們這輛普普通通的骡車沒有引起路人的注意,德柱在前頭充當車夫,他們這輛骡車後頭還有不少真的穿上粗布衣裳的親兵不遠不近地跟著,程懷靖就和石家兩兄弟扮成了進城買菜的菜農,用扁擔挑著兩個草編籮筐,裡頭還放了幾顆白菜。
骡車漸漸駛出了通州的城門,外頭的景色一下就變得荒涼開闊了起來,遠處青山重重,冷清凋殘的寒樹簇擁著蜿蜒向前的黃土官道,路上行人就少了很多,但偶爾能見到呼嘯而過的驛馬、背著重重柴火在大冬天赤腳走路的老人、以及趕著馱滿貨物的骡子的商賈。
胤礽盯著那老人凍得黑紫全是皲裂開血口子的腳底板看住了,直到骡車與那老人擦肩而過,他忽然開口和德柱說:“給那背柴的老翁送點銀子。”
德柱愣了半晌,連忙讓跟在附近的親兵拿了錢回頭去追。
程婉蘊也愣了一下,她忍下心尖一點酸澀,說:“二爺,救不過來的。”
她從小就知道,救不過來的,救了一個還有一個,救了兩個還有千千萬萬……
“我知道。”骡車不遠處,那老人被喬裝的親兵塞了一貫銅錢,已經哭著跪倒在雪地裡,衝著他們的骡車不停磕頭。但胤礽沒敢回頭去看,隻是依舊望著前方好似瞧不見盡頭的路,輕輕回答,“可已經見到了,就這樣無動於衷地走了,若他不幸沒熬過這個冬天,我會一直記得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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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婉蘊隻能抓住他的手,她知道太子爺從皇城裡走出來以後,必然會被刷新三觀,這過程定然是痛苦又震撼的,而且餘波不斷,或許這次南巡會影響他一生也說不定。
但這些痛苦卻會成為萬民的希望。
之後大概走了一個時辰,骡車從還算寬敞的官道駛入泥濘的鄉間小道,這路況更糟糕了,北風呼呼地吹著,分明是倒春寒的化雪天,正冷得出奇,但德柱卻趕車趕出了一頭汗。這小道一邊是山一邊是剛破冰的湍急江河,要是一不留神摔了車……
德柱仿佛已經看到了自己九族的結局。
幸好一路上沒出什麼岔子,因太子爺的命令,他們一路專撿偏僻山路走,轉過山轉過水,他們經過的第一個村莊是江邊的小漁村,簡陋的小碼頭邊上,聚集著幾個等船靠岸扛包掙辛苦錢的男人,遠處便是安靜地停放著漁船的江面,以及成片的吊腳樓。
村子裡一開始是見不到多少人的,直到江邊洗衣的幾個婦人瞧見了他們,立刻就竊竊私語了起來,很快全村都被驚擾,幾乎每家每戶都冒出來幾個腦袋,眼裡十分好奇。
本想暗訪民生但剛進村就被衣衫褴褸的村民包圍的胤礽:“……”
程婉蘊真是拼命撇下嘴才沒笑出聲來——她是故意沒告訴太子爺的。
這時候的村落大多閉塞得可怕,隻要來了生人都會被人圍觀的,這也是程婉蘊支持太子爺不騎馬不坐馬車的原因,因為你會發覺一個村子恐怕連牛和骡子都沒幾頭,更別提馬了。
他們這幅打扮在這些身穿補丁摞著補丁、腳蹬草鞋或者幹脆沒鞋的人面前,就已經是“潑天富貴”了。他們見過穿得最好的或許就是他們的地主老爺,或是那個住在青磚大瓦房裡,有佃農替她拉著骡子出門的小腳地主太太。他們是一輩子也不能想象他們眼前這位幹幹淨淨、白皙的“秀才”,竟然會是大清的皇太子。
等胤礽回過神來,這村子的村長兼族長兼裡正已經出現在他面前了。
那裡正穿得還算幹淨,醬色的夾袄,戴了個瓜皮帽,大概五十來歲,臉上皺紋好似捏褶,胡子也花白了,正半是驚半是疑地問道:“幾位貴人是……”
德柱跳下車,拿出早就準備好的說辭:“這位老丈,我們少爺是進京趕考的舉子,舟車勞頓多日,途徑貴村,想尋個住處暫住幾日。”
骡車沒有車簾,那裡正早就瞅見了裡頭端坐著一男一女,胤礽不動聲色將阿婉擋在身後,但裡正渾濁的眼睛還是瞥見了那女子露在袖子外頭的指尖還是比雪都還白幾分……裡正琢磨著:今年的確是大考之年,每隔三年陸陸續續經過他們村子的舉子也多,但他們村子離通州極近,幾乎不會有人選擇到他們村裡借宿,這還是頭一回遇見。
而且還是帶著那麼多家丁女眷的少爺,怎麼這麼想不開呢?
但德柱說著已經掏出半吊錢,說是借宿一日給半吊房錢,裡正的腦子就轉不動了,他盯著那半吊錢,嘴巴比腦子還快:“好好好!舉人老爺們請!我家就有屋子!四合水氏的大吊樓!有七八間屋子呢,頂上剛鋪得青瓦,很幹淨!”他們家屋子當然是住滿了的,但沒關系,為了這半吊錢,可以讓老妻兒媳和孫子先回娘家住幾天嘛,一天半吊錢,這和白撿有什麼區別?
他話音還沒落,就見背著比他還高的柴火的男孩兒從人群裡擠了出來,他被重重的柴枝壓彎了腰,竭力抬起頭衝著德柱道:“舉人老爺,我家也有屋子!求您住我家吧!一天隻要給二十文!”
當著他的面就有不開眼的要來搶生意?裡正正要暴怒,一扭頭看清楚是誰,那股怒氣又歇了,戀戀不舍地瞅了德柱握在手裡那半吊錢,嘴唇微微翕動,最終隻化作一聲嘆息,拉著那孩子過來給德柱磕頭:“幾位老爺,這孩子家裡難,爹跟著漕船翻了,淹死在水裡了。他娘為了養活幾個孩子,織布織得眼睛都瞎了、手也爛了,如今一家子生計無以為繼……他家裡也是吊腳樓,雖是茅草頂,但冬暖夏涼,我這老頭子可以作保,都是良善的老實莊戶人……”
德柱無動於衷,這種事多了去了,還是裡正家裡的屋子好,至少是個瓦頂房麼,還有七八間,一會兒他叫人好好去收拾收拾就能住了,於是張口就要拒絕。
誰知他身後的骡車裡傳來一聲咳嗽。
德柱差點沒被自己的口水嗆死,把話硬生生咽了回去,頗為哀怨地回頭瞧了一眼太子爺。這一刻的太子頗像個昏君——被油布遮起來的昏暗車內,隻見那程側福晉柔弱無骨的手臂從後頭環繞在太子爺的肩頭,纖長玉指攏在太子耳畔,隻露出一點雪白的下巴,她挨著太子耳語著什麼,聽她說話,太子爺臉上一直掛著寵溺地笑呢。
等程側福晉說完話,太子爺就悠悠地開口了:“我和二奶奶、懷靖、富達禮住這孩子家,你們就在裡正家擠擠吧。”
德柱習慣性就要跪下,哪有下頭的人住大瓦房,讓主子住那什麼勞什子茅草屋子的道理?最後他的膝蓋在太子爺警告的目光中挺住了,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掙扎道:“二爺,咱屋子都沒瞧過,還是先過去看看較為妥當……”
這也是應有之理。程婉蘊和胤礽一塊兒點了點頭。
護衛他們安全本是德柱肩負職責,而這次要走訪村落,本是臨時之舉,否則德柱早就提前安排好房屋了——他們的大部分行李都還在通州呢,前頭還有五十個人已經到了雄縣包船,通州也留了二十個人,路上留十個人傳信,他們身邊還有七八十人,這村子是不可能住得下的,除了德柱、石家兄弟和懷靖,那些人散到村外警戒,估計附近的山都搜過一遍了。
於是他們就先去那孩子家看了,裡正領著那柴火男孩給他們引路,一直聚在他們周圍看熱鬧的鄉民也不願離開,都說著當地的土話,嘰嘰咕咕地跟著。
他家屋子就在那一片建在江邊的吊腳樓裡頭,石板路太小太窄,骡車都進不去了,程婉蘊便和太子爺一塊兒下了車,她沒有戴幕笠,因為太子爺沒要求她戴,她也不想戴,滿人家的姑奶奶出門也是從不戴幕笠的,就好像八旗姑娘也不纏腳一般。
所以她握著太子爺的手下來時,就聽見了若有若無地“嘶”聲,四周那討論、嘀咕的聲音也更大了。程婉蘊見著那些鄉民的面目,思緒難免飄遠,她這就算“拋頭露面”了吧?比起這個,約束女子的陋習更嚴重的還要是纏腳。纏足之風生於明卻盛於清,但相反的是,滿人卻都不纏腳,後宮也沒有這種規定,太皇太後在時,甚至多次下過懿旨不許滿族女子纏足,違者將對其家族和屬地官員給以懲處。
為何又僅限滿人女子呢?因為大清入關後,順治帝曾下達兩個命令:一為剃發令,一為放足令。結果,無數漢族男性丟掉性命後,其他人便不得不屈辱地“剃發留頭”,他們便將亡國的悲傷與無可奈何全轉嫁到了女子身上,導致女子放足政策阻礙重重,都是為了成全男人“男降女不降”的所謂風骨。
好似那一雙金蓮,緊握著漢家女子的一生,他們就能忘卻那些屈辱了。
用女子的自由與性命來成全自個收放自如的骨氣,真是可笑。程婉蘊慶幸自己生在漢軍旗,在旗的女孩子必須要選秀,而太皇太後曾下旨“纏足者入宮斬”,所以她得以在程朱理學最盛的徽州能保有一雙天足,但不妨礙她鄙夷那些骯髒的嘴臉與目光,她看都不看那些人,由碧桃扶著,揚起下巴與太子爺一塊兒走進了那一片密密麻麻的吊腳樓中。
胤礽覺察到阿婉心緒起伏,握著他的手指都緊得發白,他便反手將她的手握得更緊了些,這力量讓她轉頭去看太子,隻見太子無聲地對她安慰道:“別怕。”
她才不怕呢。程婉蘊每一步都走得很用力,想要將什麼東西踏碎一般。
這裡的吊腳樓和京城裡的四合院、圍屋都不一樣,是用木柱撐起分成上下兩層,既能夠節約土地,造價又廉,那孩子家裡的吊腳樓算不上大,上層有四排扇五間屋,中間就一個大堂屋,左右兩邊是饒間,左邊三間屋子也住人,最右邊是做飯的廚房。
屋子出來是繞樓而設的曲廊,站在上頭能將江景一覽無餘。
下層就是做活放雜物以及養雞鴨的地方,男孩兒家收拾得很幹淨,他們進來的時候,他年紀大些的妹妹正拿著竹掃帚一圈一圈地掃地,那用石塊鋪上去的地面,竟然洗刷得泥點子都不見。他們家可沒時間提前收拾,隻能說雖失了頂梁柱,他們平日裡仍努力勤快。
程婉蘊一下就心生好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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