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程懷靖顧不上燙,連忙幾口吃完,將碗擱在桌上,又匆忙掏出幾個銅版,回頭對攤主笑道,“謝了啊您。”
張家在外很是簡樸,使的是雜毛的駑馬,外壁刷得桐油,掛得是張英的妻子手編的竹簾。
張家的家僕笑著和二人見過禮,便掀開車簾請他們上車,車裡就坐了個眼絲迷蒙還沒睡醒的年輕人,他看著比懷章小幾歲,但已經穿著和他一般翰林院編修的官服。
懷章懷靖十分熟練地左右找個了坐,一個從下頭的抽屜裡換上新坐墊,一個隨手翻出個他專用的杯子,自己給自己沏了杯熱茶。
張廷玉無語地看著這倆人:“你們倆兄弟,好歹都有官身了,就不能買輛車嗎!天天都繞半條街來我家門口蹭車,你們倆不嫌累啊?”
懷靖嘻嘻一笑:“我們家沒地方養馬啊!”
懷章一邊悠然喝茶,一邊默默從懷裡掏出個熱乎的油紙包遞過去:“喏,車費。”
張廷玉瞥了一眼,哼道:“我吃過了。”
程懷章伸著的手都不動一下,隻道:“這是我家胡同口那攤你最愛吃的羊肉燒餅,第一鍋。”
“……那得嘗嘗。”張廷玉接過來先聞了聞,果然是那個味兒,才掀開油紙大快朵頤。
馬車走了兩刻時,懷靖就得先下車了,他是侍衛,得進內廷,彎著腰跳下車一邊跑還一邊和兩個兄長揮手:“我今兒值宿!下堂不必等我!”
懷章看著弟弟靈活地擠過人群憑毓慶宮腰牌進了宮門,才放下車簾子,重新坐直了身子。
馬車重新緩慢地動了起來,張廷玉就一邊吃餅一邊含糊不清地笑話他:“你啊,老跟看兒子似的,懷靖這歲數早都得娶親了啊,你這當兄長的,該放手放手。”
“他在宮裡,不一樣。”懷章垂了眼,從袖中抽出一本破破爛爛的書翻看,“我額娘說了,不論好壞,咱家都得在一塊兒,一家子就得相互依靠扶持,這跟年紀沒關系,他這人毛躁,若不是還有姐姐在宮裡替他兜著,我真不放心。”
“你能不能別看書,”張廷玉依看他出門都帶書就腦殼子生疼,“我阿瑪天天回家說我不如你讀書勤快,你再這樣看下去,我都不用回家了!”
“你有天分,自然不必讀那麼勤。”懷章很坦然地承認自己在讀書一道上不如人,“我姐姐幼時教導過我,說沒天分也不要緊,西洋德意志有個頂頂聰明的人說,天才是百分之一的天分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組成的。有的人天分好,他們就能少付出些汗水,但即便隻有一點天分,也能用汗水補上。勤可補拙,隻念著這句話,從此我讀書就不會懈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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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廷玉見過成日將額娘、阿瑪掛在嘴邊的人,程懷章還是頭一個他見過成日把姐姐掛在嘴邊的人,他長姐程氏傳言不日就要生產,宮裡這事兒也成了新的談資,他頓時想起了一件事:“對了,昨日,寶臣同我講,他一個月前,在欽天監發現有個負責替傳教士記錄星象圖的小書吏記錯了東方的星象位置,被他發覺狠狠責罵了一番。原以為這是個意外,誰知他前幾日再次復核之時,發覺那處方位的星象位置又被人篡改,多了一條“東方飛現五黃廉貞星”的記載,他覺著不對勁,又翻查了之前的記錄,均與星圖得以印證,並無不妥,唯獨此條有異,昨個已上報監正定奪,你說會不會和……那邊有關?”
程懷章一聽立刻就沉下臉來。
張廷玉口中的寶臣,是他三弟張廷璐的字。前幾年弘晳阿哥要學天文歷法,這事兒在皇上跟前也是過了明路的,太子爺便特意從欽天監裡挑了已退休的徐日升來教導他,而張家自幼有觀測天象之才的張廷璐也在同一年被太子爺送進欽天監陪伴年幼的弘晳阿哥學習天法,因其天賦卓絕,精通外邦語言,推算節氣、觀測天氣十分準確,康熙特意破格授其為欽天監監副,也算替太子爺佔住了個極要緊的位置。
此前看似不經意的布置,如今想來,竟是極有遠見!若沒有張廷璐,隻怕東宮又被人抬到砧板上當做魚肉了!
還有他姐姐,也會受極大牽連!這事兒說到底,就是要害她姐姐不得安心產子!
懷章緊抿住唇。
所謂五黃廉貞星,五行屬土,因此其也被稱為“五黃土星”,相傳商紂王手下有個大奸臣名叫費仲,商紂王任用費仲,由其把持朝政,最後商朝滅亡,費仲被處斬首。
因此,費仲被令為邪惡之星,主詭辯、歪曲、惡性。廉貞星,五黃廉貞星在八方沒有固定的宮位,隻是在九星飛行時,填補空缺的位置。因此在星象上常被解稱:“宜靜不宜動,靜時威震八方,動之則兇;宜補不宜克,補時得令平安,克之則禍。”
這星象上特意記了東方飛現五黃廉貞星,便已成所謂“五黃煞”,為九星中最兇之星,即便是程懷章這等民間長大之人都知道,五黃煞必犯血光之災、重病絕症、或有破家之患!
“衡臣,這事兒,得今早報太子爺知曉才是,才能早做防範。”懷章深深呼吸了一口氣,幾乎懇求地看向張廷玉。
“此等大事,我阿瑪已讓寶臣遞信過去了,放心吧。”張廷玉眼眸微微閃爍,道,“說與你聽,也是要你我心裡都有個數,這段時日宮裡宮外人心浮動,太子爺、你姐姐在宮裡一定不好過,我們在外頭隻怕也要受牽連!咱們得小心些,別叫人做了筏子,成了那借刀殺人的冤魂!”
懷章沉聲點頭,他心裡卻更對張廷玉在官道上的天賦與眼光而感到欽佩,他才幾歲,二十出頭的年紀,已經能從這樣微末的信息裡看透局勢,他太敏銳了!
這就是世家底蘊嗎……懷章越發想遠了。與張家相比,明明離東宮更近的程家,既不知道這種消息,即便知道了,隻怕也反應不過來。
宦官世家、家傳身教,原來如此。
懷章心裡暗暗立下誓言,世家也並非一蹴而就的,如今張家就像一棵大樹,而程家卻還是個小樹苗,以後他也要這樣教他的兒子、侄子、孫子,這樣終有一天,程家或許也能長成枝繁葉茂的所謂世家。
除此之外,他也要盡快成長起來,他要多多向衡臣學習!他的嶽父就是個純粹的文人,而他想要成為姐姐的依靠,卻要真的入世才行,怨不得當初姐姐從宮裡傳話出來,讓他要多和張家結交、走動,而不是丁家。
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想著,程懷章探過身去,忽然握住了張廷玉的手,一張素來冷板的臉透著認真道:“往後,還請衡臣多教我!”
“你是我阿瑪的學生,我們素來是平輩相交!你忽然在說什麼胡話……撒手……撒手……哎哎哎,我的餅要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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暢春園,討源書屋西廂房。
深秋蕭索的風已染紅了暢春園裡的楓葉、吹得荷塘隻剩幾片殘枝,大雁已經南歸,龜龜也已挖土冬眠,天氣涼了住在院子裡就有些湿寒,因此康熙和皇太後、其他阿哥、公主、後妃們都已經回宮。
茉雅奇一換季就咳嗽,園子裡太冷,太子妃昨日也領著二格格回宮了。
因太子爺寸步不離守在她身邊,因此太子妃前幾日派了利媽媽來西廂來傳話,說是二格格身子不適,省得過了病氣給程側福晉,回宮也好細細醫治,因此預備啟程回宮了。
胤礽隻淡淡問了一句:“孤是隻有茉雅奇一個子嗣嗎?弘暄先前也咳嗽不止,怎麼不見太子妃為了弘暄火急火燎回宮?”
利媽媽立刻就跪了下來,她不知怎麼為太子妃辯解,急得滿頭大汗。實際上,程側福晉這一胎引得滿宮側目,太子爺親自安排人手,不叫旁人插手,防備極重,太子妃身為主母頗為尷尬,這本是她應該看顧的事,被太子爺這麼一插手,她過問也不是,不過問也不是。
而且太子爺近來越發不顧太子妃的體面了,直言斥責也是常有的事,正好茉雅奇老毛病又犯了,這關鍵時候,太子妃自然是想避嫌的。
與其在園子裡被太子爺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還不如回宮去,眼見著快過年了,宮裡各項雜事更多了,即便是四妃也忙不過來,她豈不是正好能插一槓子進去?
“既然太子妃不想管弘暄,那以後弘暄的事都不必她管了,來人,去傳孤的話,立刻就將大阿哥的東西從正房裡挪出來,以後除了初一十五過去請安,再不許大阿哥去正房!”
胤礽看了眼跪在地上汗出如漿的利媽媽,之前皇阿瑪隻是不許弘暄在後院留宿,卻還是讓太子妃擔著這養母的職責,但他今兒是連這個名分也奪回來了,石氏不配為弘晳母親!
利媽媽也想到這一層,她心驚膽戰。
竟連面也不讓見!
利媽媽不敢忤逆盛怒下的太子,隻好磕了頭就退下。回去和太子妃一說,太子妃卻依舊風平浪靜地吩咐畫戟收拾東西,淡然道:“弘暄自打到我膝下,三災兩病的,想來我與他卻無母子緣分,如此也罷,省得還要多費一份心思了!”
利媽媽忍了又忍,她是自梳的女子,並沒有嫁過人,不知夫妻相處之道,但她年紀大了,也見過不少沒能情投意合的夫妻,有的是受刻薄的婆母所累、有的是為貧窮過困,不幸之中種種都不同,隻是她卻也沒有見過如太子爺、太子妃一般相看兩相厭到如此地步的夫妻!
沒有多事的婆母、過日子的銀錢也不缺,太子爺又不吃喝嫖賭,性子也不暴躁不打人,唯獨是偏寵小妾這一條,可有皇上看著,那程氏也乖順,這麼多年也不算寵得沒了分寸。
怎麼就能落到這地步?
即便是她,都能看出太子妃已經走到死胡同裡了,她忍不住進言道:“娘娘,大阿哥是太子長子,他握在咱們手裡,不論以後咱們有沒有自己的阿哥都好,好歹您日後還多個依靠,哪怕……哪怕太子爺偏寵妾室也不怕,可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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