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婉蘊當時心裡就“咯噔”一下。
果然,在她疾風驟雨一般的逼問下,程懷靖招了,招了以後就換她面色煞白險些被氣死了,這小子眼光倒好,什麼宮女啊,他看上的是十三爺同胞的大妹妹,八公主。
程婉蘊萬分痛苦地扶住額頭。
若是宮女還好說,等個幾年又怕什麼,她或許還能把人要到身邊來看顧著,等夠了年歲就能放出去成親,遲幾年就遲幾年,他不是長子,程家也沒皇位繼承,晚婚晚育也沒什麼。
八公主!她都沒臉開這個口。
康熙是絕不會將女兒嫁給一個漢人的,哪怕是抬了旗的。這事兒若讓極疼愛妹妹的十三爺知道,懷靖被他怒極了一箭射死都不奇怪。
歷史上,康熙的女兒好似除了溫憲公主和袁貴人生的九公主,其他全都撫了蒙古,八公主日後指定是要撫蒙的,而留嫁京城的兩位公主也嫁的是高門大族,納蘭明珠這樣好的家世,他的小兒子也隻求娶到宗室的郡主,肖想公主……她們程家是想屁吃了。
“總之,你這念頭放下吧。”程婉蘊長嘆了一口氣,最終狠下心腸嚴詞警告他,“你這念頭害人害己,以後千萬不要提了,八公主日後若要選拔扈從陪嫁的侍衛,姐姐也不願替你去求這個恩典,不是不想成全你,是怕你一輩子都活在求而不得的痛楚裡,往後再幹出什麼傻事來……今兒回家去吧,額娘為了你都快急病了,不要為了心裡那不妥當的兒女情長,就連孝道、連養育你那麼多年的生身父母都不顧了。”
程婉蘊是頭一回對程懷靖如此這般疾言厲色,她質問他:“你有沒有想過,八公主的風箏掛在樹上了,她身邊跟著那麼多伺候的人,誰不能去拿?怎麼偏偏就能讓你遇上?你是毓慶宮的侍衛,平日裡甚少巡擷芳殿那條道,怎麼會這樣巧呢?”
程懷靖跪在地上,面色慘白,他確實沒有想到這背後可能會有陰謀,若真是這樣,他就萬死莫辭了……半晌,他忍著心痛,重重衝程婉蘊磕了一個頭,啞著嗓子道:“姐姐,我錯了……”
他抬起頭,已經是兩眼悽然的淚,“我真蠢,我差點害了你是不是,姐姐?”
程婉蘊見他這樣,心也軟了,她這點懷疑沒有根據,或許隻是她太敏感了,但她不得不將最壞的結果告訴他,宮裡就是這樣的地方,錯一步都是萬丈深淵。
“你知曉便好,如今還來得及……”她緩和了聲音。
“姐姐,讓我出海吧。”程懷靖忽然抬起臉來,那含在眼裡的淚鋪滿了他憋紅的眼底,聲音也啞得不成樣子,“我留在宮裡,總會想起,難以割舍……我如今這個樣子也沒法子坦然地娶妻生子,不如出海歷練一番,不靠封蔭自己闖下些功績爵位來。”
程婉蘊心裡也有些疼,她看著他一字一句地道:“即便掙下爵位,你也沒法子娶公主的。我們這樣的人家,是絕不可能的,你要明白。”
從順治到康熙兩朝,唯有三個公主嫁給了漢人,卻都是為了安撫三藩:和碩恪純長公主下嫁吳三桂之子吳應熊、和碩和順公主下嫁平南王尚可喜之子尚之隆、和碩柔嘉公主下嫁給靖南王耿仲明之孫耿聚忠,而這都是因清軍入關、拉攏裂土稱王的三位藩王,鞏固統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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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再無例外。
“我明白,我微賤之身,自然從沒有想過能娶公主。若非姐姐今日問,我隻會就此藏一輩子,誰也不說,或許藏得久了……也就忘了,又或許忘不了……說到底那也是我一人的事,與公主無關……”程懷靖苦笑,隨後再次磕頭懇求,“姐姐,我想入水師。”
程婉蘊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回頭我會讓太子爺為你求個能進水師裡歷練的機會,過了三月你就乘船去廣州,海上危險,正好學個半年,待格爾芬大人今冬再次出海,你便能隨遠洋水師離開。”
懷靖磕頭謝了恩,他走了以後,她嘆了口氣。
她最終還是做了個揮著大棒的封建大家長。
其實程婉蘊也是想著,少年人的情竇初開也會能因為時間與距離而消散,讓懷靖離開這宮牆也好,一年兩年再見不上,在大海上歷經生死,往後或許就慢慢淡了。
她本也有些不舍得懷靖出去吃苦,但懷靖自己提了,想來他也明白這其中的利害,更清楚自己在宮裡時日越長,越發難以掩飾。
少年的感情是真摯的,少年的感情也全都在眼裡,那份熱烈和光芒根本就掩飾不住,程婉蘊怕他是被人算計了,也怕是身在東宮的她連累了他,才會讓她成為別人的靶子。
程婉蘊獨自一人又在屋子裡坐了好久,有時又覺得自己也像個不可理喻的封建禮教代言人,真是迂腐頑固不通情理,可是……她不能置程家而不顧,為此她還不爭氣地偷偷哭了一回,就算以後懷靖怨她恨她,她也認了吧……她實在沒辦法鼓勵懷靖不管不顧為愛向前衝,即便她有著後世人的靈魂,她也不敢,她怕死,也怕程家因此覆滅,更怕懷靖因這事兒而死。
而且人家八公主或許壓根就不想知道、也不想要這份會妨礙她名聲的喜歡。
總之,懷靖能答應、願意離開,和她一起將這苗頭趁早就掐死也好!
晚間,太子爺回來,程婉蘊就把想讓懷靖跟格爾芬出海的事說了:“其實,他一直想入軍營裡歷練,之前沒個機會,今兒特意求到了我跟前來,我罵也罵了,可惜他就是不改心意,說男兒志在四方,就是想出去看看……”
她下午在屋子裡發脾氣的事瞞不住太子爺,未免太子爺追問,不如找了個明面上的緣故遮掩過去,懷靖這糊塗心思是決不能跟太子爺說的。程婉蘊在心底嘆了口氣。
這是她頭一回對太子爺有所隱瞞,因此心裡格外虛,心虛之下難免透出幾分來,程婉蘊連忙站起來繞到身後給太子爺捏肩捶背,不住地趴在他身後撒嬌:“二爺,好不好,好不好,懷靖不會添亂的,不求什麼官,讓他能當個水手、當個小兵盡夠了,我的二爺,我的爺,求您了。”
胤礽被她溫熱的氣息噴得一脖子都痒痒的,心裡更是好笑。他還是頭一回見阿婉給家裡人求差事,他以前就在好奇,阿婉是不是永遠都不會為了娘家求他。
但她求人的法子也太好笑了,旁人求他,要麼送禮、要麼送錢、要麼利益相關交換,阿婉卻隻會抓著他的膀子使勁搖,差點沒把他脖子搖得扭著了,而且還不是求什麼高官厚祿,還咬牙切齒恨恨地說:“您隻管讓他當個小兵就是,誰也不用交代,就讓他吃吃苦頭!”
這求差事求得真新鮮。
不知道的還以為她跟自己這弟弟有仇呢。
“好了好了,依了你就是,”胤礽被搖得快散架了,“這不值得什麼,你若是要官要爵我還得苦惱一陣,但這……回頭我跟皇阿瑪說一聲就是,他最喜愛有志向又肯吃苦頭的人,一準會應……隻是你真舍得?一旦出了海,可就生死難料,什麼都可能發生的。”
程婉蘊知道有危險,但她隻能想到這個法子了,除了水師太子爺能隨意安插人進去,兵部是直郡王的天下,其他外放的官,康熙不一定會同意,若是起疑追查起來就不得了了,想來想去,正如懷靖所說的那樣,唯有水師,也隻能是水師了。
想通過遠洋出海搏前程的人家很多,程家這樣擠進去也不打眼。
所以她才會答應他,還要他早早就離京去廣州準備,多學些航海的常識、技巧,也能盡快遠離紫禁城,否則他在宮裡一日,她便要為他擔憂一日。
隻是她最內疚的是,懷靖不懂,宮裡的公主頂多就留到十九歲,而如今八公主已經十七歲了,康熙再疼愛她、十三爺再舍不得,她這一兩年指定也是要嫁人了……懷靖這一走,這輩子就再難與八公主相見了,不論他是否忘懷。
程婉蘊再次嘆了口氣。
或許他也知道,隻是被她罵了一通清醒了過來,最終還是選擇了家人。
很快,太子爺果然為懷靖求來了恩典,他交了二等侍衛的差事,太子爺沒真讓懷靖當大頭兵,給了個廣州水師中軍中營副參領铱驊的銜,妥妥當當地安置在格爾芬身邊。
三月,懷靖辭別了祖母與父母,又進宮給程婉蘊和太子爺磕了頭,背起行囊乘船出京,他走了以後程婉蘊又有些難過。
胤礽哄了她好半天,最後是用弘暄、弘晳的婚事才轉移了程婉蘊的注意力。
“今年大選,首要的便是弘暄、弘晳的福晉,弘暄就不說了,他都這般大了,原本就該早早定下的,隻是前兩年沒瞧到好的耽擱了,如今輪著弘晳可不能再拖了,要先定下來,讓內務府細細籌辦,過兩年再成親就正好,因此,我跟皇阿瑪請了旨,今年由宜妃、德妃、你和王嫔一同主持選看。”胤礽把人抱在懷裡輕輕搖著,甘願當著人肉搖椅。
程婉蘊蹭在他臂彎裡,享受著溫情時光,這才恍惚驚覺,居然連弘晳都到了要選看福晉的年紀了嗎?這四個人裡,宜妃是替陳貴人的十七阿哥選,王嫔是替十五、十六阿哥選,德妃是要給十四再添個側福晉,再加上個有兩個兒子即將要成婚的她,似乎也理所應當。
隔日再對鏡梳妝的時候,她就認真看了看鏡子中的自己。
她好像是老了一點了,眼尾有一點點細紋,成天換著方保養著、多年養尊處優,歲月已很寬待她,但也不是沒有一點痕跡。
不知不覺,她在宮裡已經十五年了。
等弘暄和弘晳的福晉人選定下來,就要先給兩個格格或者側福晉先進門,那……過兩年她豈不是很可能要當奶奶?程婉蘊嚇得搓了搓自己的胳膊。
“原本還嫌宮裡的日子無趣,如今才發覺日子過得太快了,一日一日過著一點也不覺著,等突然想到,這兩個孩子都要選福晉了……”一日午後,程婉蘊和唐側福晉感嘆著,“我們也老了。”
“得了吧,你老什麼呀,生得好似那二八少女,皮子比剝了殼的雞蛋還嫩,你等著瞧吧,今年那麼多秀女原本爭奇鬥豔的,哎,一進御花園的門,這麼抬頭一瞧——”唐側福晉嗑著瓜子玩笑道,“上頭不僅有個你,還有個王嫔娘娘,想到這宮裡竟有這等天仙般的人物,豈不是要自卑得花容盡失?”
她自己說完,得了程婉蘊嫌棄地白了她一眼,自個咯咯咯地樂了起來,又抓了一把碟子裡程婉蘊自個炒的香瓜子,還是蟹黃味的,就著這宮裡的時新談資,越發好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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