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就很少感受過所謂家的溫馨的太子妃,多年來一直不停歇、不回頭地往前衝鋒,將什麼都拋下了,如今甚至不能辨別從她心底湧上來的那股不知名的酸澀是什麼緣故。
程婉蘊已經迎了上來,恭謹地福身道:“妾身給太子妃娘娘請安,日頭大,娘娘裡頭坐。”
等坐到了葡萄藤下,手裡被塞了一杯熱融融的茉莉花梅子茶,吹著慢悠悠的風,天空湛藍如西洋舶來的玻璃,映著後罩房裡濃鬱又安然的夏日,太子妃才驀然回過神來。
院子裡的空地上還擺著那十幾盆幹巴巴、蔫巴巴的水仙球,是與這個院子裡從磚縫裡透出來的生機勃勃截然不同的。
注意到太子妃的眼神,程婉蘊忙解釋道:“皇上剛賞下來的,打閩地來的水仙花,妾身正不知該怎麼處置呢,是不是得用水養一養?”
水仙在閩地到處都是,尤其是漳州水仙,極有名氣,一到過年的時候家家戶戶都養著,太子妃下意識就答道:“不,水仙一到夏日就不再生長了,這樣曬幹了的,要用細棉布包好,放進冰窖裡去存著,到了冬日才會再次抽芽開花……”
程婉蘊恰好得到了答案,一拍掌笑道:“妾身真是問對人了!本來還想找人去花房問呢,如今省了功夫了,多謝娘娘解惑。”
太子妃看著她對著她也毫無芥蒂的神色,忽然都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了,隔了會兒才擠出笑容來:“今年正月後,我有個侄女進宮來住了幾日,你也是見過的,你看著……如何?”
程婉蘊心想,終究還是來了。
她之前聽過唐側福晉有關太子妃侄女的八卦之後,就想過太子妃會不會為了這事兒來找她,但直到大選都開始幾日了,正殿也沒有動靜,她又覺著太子妃可能罷休了。
今日聽說她突然過來,而今日下午正好就是閱選正白旗,她心裡就有個預感。
怎麼說呢,程婉蘊憤怒吧,也不大憤怒,慌亂吧,也不慌亂,因為太子爺早就跟她挑明了態度了,她心裡是有底的。
因此,她沒有接這個話,而是指著地上那水仙輕聲道:“娘娘,你看這水仙,它受不得夏日的酷暑,隻能在冬日裡開花,花有花時,若放在涼房裡,硬是催生出來或許也能成活,但不合時宜終究不能長久,你說是不是?”
太子妃一怔,她都已經想好了,若是程佳氏用太子爺來壓她,她便也用嫡母的身份壓回去,結果程佳氏卻在說花。
她隻是平靜的、溫和地告訴她,花有花時,人分各類,不合時宜就是不合時宜。
“娘娘,妾身這幾個孩子都養得頑劣,因為妾身從未想過讓他們日後要掙多大的功業、得多大的爵位,或是擔起什麼重任,身為一個母親,我隻期望他們平平安安、快快活活的過一輩子,平庸一點、笨一點也不要緊,最緊要的是,他們為自己活著,而不是為了旁人或是為了妾身的期望而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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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婉蘊望著太子妃的眼睛,第一次不畏懼尊卑與她對視,認真道,“在妾身心裡,這幾個孩子都是一樣的,打娘胎裡呱呱墜地,他們就是他們自己的,他們想過什麼日子、與什麼樣的人成親,不論現在或是將來,都該他們自個願意。妾身不想將自己的念頭強加在他們身上,更不幹涉他們以後想走什麼路,因此不敢回答娘娘的問話。”
太子妃匪夷所思地看著她:“自古以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們那麼小,能知道什麼?況且,大選是你這個額娘在操持,與弘晳弘暄何幹?你難不成讓他們親自去絳雪軒閱看嗎?成何體統!”
這樣的話,程婉蘊在大清聽得多了,她也知道太子妃的話在大清才是對的,她的話才是離經叛道,但她仍舊有她的一點堅持,這也是她不願放棄、保有的原則。
“娘娘說笑了,妾身養了他們那麼多年,難道還不知道他們的性子嗎?妾身也自會有妾身的法子,這點微末小事,就不勞娘娘憂心了。”程婉蘊垂眸端起茶杯飲了一口。
這話說得有些不客氣,太子妃氣得豁然站起來,盯著程婉蘊半天,一甩帕子轉身就走。
她就不該來!
就要踏出後罩房的門時,一聲輕輕的嘆息隨著院牆上的落花一齊墜落她的耳畔:“娘娘,您有沒有想過,這輩子也為自己活一回?”
太子妃腳步微微一滯,她沒有回頭,冷冷地拋下一句話,復又挺直了腰板離開了。
“在這宮裡還談什麼為自己活,太子嫔入宮那麼多年,還是那麼天真嗎?”
程婉蘊搖搖頭,她們終究是不同的人,怪不得太子爺總說,夏蟲不可語冰,太子妃是聽不進旁人的話的,讓她別白費功夫了。
如今她也算是明白了。程婉蘊隻是有點可惜,當年入宮那個眼眸明亮清澈、意氣風發的太子妃,終究是回不去了。
她像是嵌入這宮牆、宮殿裡的那些雕畫一般,嚴絲合縫,好似她原本就在那裡一般。
她悠悠地喝完了杯中的茶,看著人收拾好那水仙花,便打點精神預備起駕去御花園看下午的秀女了。
而出了後罩房的太子妃走了幾步就已滿頭冷汗,她停下來喘了幾口氣,頓了頓,對伺候著的利媽媽低聲道:“叫人留神著皇太後歇晌起來的時辰,一會兒我去一趟寧壽宮。”
那邊,額林珠與烏希哈、茉雅奇偷偷摸摸看秀女的行徑,也有了新進展。
“這個富察家的秀女很出挑啊!你看,那人一看就在故意擠兌她,她也沒生氣,還溫言細語地說話,這脾氣真好。”
“我倒覺著這個董鄂氏的更好些,有膽量,還願意幫富察氏出頭,急人之所急,很有俠氣呢!”
第147章 留牌
程婉蘊不知道絳雪軒對面還有三個小搗蛋鬼,她昨日跟太子爺打完一架躲在床帳子裡說悄悄話時,也正好留意到了這個富察氏。
打完架剛洗完澡,兩人都有些懶懶的,太子爺穿著薄紗的例衣依靠在床頭看有關海貿的折子,單手拿著折子,另一隻手攬著程婉蘊的肩膀,思考時還時不時捏捏她的耳垂、卷一卷她肩上散落的長發。
床上換了冰涼的絲墊,下頭還有竹席,冰鑑就放在床邊,夜裡開一半窗兩人膩在一塊兒倒也不覺著熱,隻是太子爺看折子看得皺眉頭,他一皺眉頭,程婉蘊就拿手去摸,沒一會兒,又皺眉,她又伸手去捏開。
最後鬧得太子爺無奈地低頭看她,她就聳著肩頭笑。
前幾天聽說又有商船被紅毛人劫了,之前朝廷上下為了商船遭劫的事兒還沒吵出個子卯寅醜,但民間百姓們已經自發開始反擊了。
他們現在出海都是成群結隊,相互照應,在朝廷和水師的默許下,不少大商人從東南亞各國手裡買火炮和手銃裝在船上,大商人成立了海上商會,還集資專門撥了幾艘船成立了海上預警船隊,一旦發現紅毛人的蹤跡,便為同胞放煙火和火炮示警。
在自己國家時,以地名抱團的大商人們狗腦子都要打出來了,恨不得把對方祖墳都撅了,但對著外頭國家想佔自己的同胞的便宜,這些商人倒都摒棄了成見,難得團結了起來。比如素來不和的晉商和徽商,還有浙商閩商,通通都加入了海上商會,出錢出船不在話下。
因此,這次被劫的商船沒什麼大的損失,他先是被紅毛人的船包圍了,一邊在船舷周圍掛防止人登船的鐵籬笆、一邊在船上點了會帶濃煙與巨響的煙火炮,很快附近的兄弟船見了便也紛紛趕到,後來倒是把紅毛人的船撵得屁滾尿流。
程婉蘊窩在太子爺的懷裡聽見他長長地嘆出了一口氣,好奇地問:“這樣不是挺好的嘛?紅毛人害怕了以後就不敢來了,二爺怎麼還嘆氣呢。”
“皇阿瑪想把銀子留著修圓明園行宮,朝堂上對海貿這個意見那個意見都得花費不少銀子,還得新建水師,為此他都猶豫著沒採納,拖了都快一年了,商人們沒法子才這樣自救,倒顯得咱們朝廷太無能了一些。”太子爺不能說自己父親的不是,他是對修園子沒什麼想頭的人,宮裡能住啊,而舊一些的靜明園、香山行宮(乾隆年間更名為靜宜圓)就不說了,暢春園也能住,遠一點還有承德避暑山莊,再修個圓明園做什麼呢?還不如把這些錢用在海貿和新建遠洋水師上頭。
“皇上年紀大了,更畏暑懼寒,現在膝下兒孫又多了,宮裡住得擠不舒服也是有的。”程婉蘊卻有點能體會康熙的想法,溫言道,“暢春園也小了些,皇上可能想著以後兒孫多了,怕不夠住吧?”圓明園的設計稿太子爺也有一張,她也看了,是真的很大很大,原來這才是圓明園最初的樣子,好美。
康熙老了,辛苦勤政了一輩子,想享受了。
程婉蘊其實不大覺得康熙很鋪張浪費,畢竟他登基幾十年才給自己修了兩個園子——靜明圓是明朝就有了的,那會兒叫澄心園,康熙前期沒錢隻能在那基礎上修修補補,香山行宮也很小,沒怎麼花錢,康熙朝真正花大筆銀子修建的就是圓明園和暢春園了。
康熙估計是這幾年掙了點錢,想換個更大的房子住住,這下就被太子爺在心底嘀嘀咕咕了,太子爺這是不知道未來四爺辛辛苦苦、一個銅板一個銅板攢的國庫,被他兒子乾隆帝花了精光呢!這個敗家兒子登基後可是一口氣修了四座園子呢!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這樣比較起來,康熙已經很簡樸了(攤手)。
“可園子晚幾年修也不礙什麼,老百姓的命丟了就沒了。”太子爺氣得主要是這個,可他也隻能在床帳子裡跟程婉蘊小聲抱怨一句罷了。
緊握著權柄生怕被分潤的皇阿瑪敏感又多疑,他如今看著平穩,卻好似處在一個隻要說錯了一句話,就會被皇阿瑪狠狠記上一筆的懸崖峭壁之上。老大和老八小動作頻頻,連帶著他們在宮裡的母妃也是如此,過年的時候給阿婉管家使了不少小絆子,他還記在心裡呢。
前幾日,皇阿瑪在校場抽查小皇子小皇孫的騎射課業,心情挺好地下場拉了幾次弓,十射八中,直郡王笑著奉承了一句:“皇阿瑪老當益壯。”
卻惹得皇阿瑪大發雷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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