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忙完,天已擦黑,暮色蒼茫。
程婉蘊卸了沉重的妝發,洗漱幹淨,坐在據說孝誠仁皇後洞房時的龍鳳喜床上,望著燭火明明暗暗,竟還有些不真實之感。
此時,胤礽也換上了明黃裡衣,剛泡過澡,他大步進了裡屋還一身冒著熱氣,程婉蘊抬頭一瞧,卻見他身後一個跟著伺候的人也沒有,當皇上的親自端著個紅漆條盤,上頭放著一隻汝窯天平冰裂梨形壺,兩隻天青冰裂蓮瓣杯,看向她時還微紅著臉。
“皇上怎麼自個忙活起來了?何保忠他們呢,都躲懶吃酒去了不成?竟讓皇上親自端茶倒水?”程婉蘊連忙起身要接他手裡的東西。
“是我不讓他們伺候的,今兒是你受封的大好日子,朕把跟著你的人都賞了大荷包,又放了他們的假,讓他們去後頭廊子上也擺兩桌吃酒,叫他們也沾沾你的福氣。”胤礽幹脆將東西擱在屏風外的圓桌上,笑著對她招招手,“阿婉來,夜深了不宜喝茶,喝兩杯熱酒暖暖肚子。”
胤礽將杯子倒滿遞給了她,卻輕輕跟她碰了碰杯,舉杯繞過了她的胳膊,他的眼眸溫柔得好似要滴下水來,在她略帶驚愕的目光下,用另一隻手扶了扶她的手,示意一起喝下這杯酒。
程婉蘊怔忪半晌,終究也閉了眼,抬臂飲下。
清酒溫和柔滑,熱熱地滾下嗓子眼,又落入胃裡,像在人肚子裡燃了一點小火苗一般,讓人四肢百骸都溫暖了起來,她不知怎的,忽而很想靠在胤礽身上靜靜坐一會兒,便倚身過去,胤礽也極習慣地摟住她,還輕輕撫了撫她的背脊。
“二爺,您說我們老了會怎麼樣呢?”程婉蘊一時很感慨,埋在他肩頭喃喃地道,都忘了規矩,該稱呼胤礽為皇上了。
胤礽也不計較這些小節,私下裡他更喜歡阿婉喚他二爺。
他心裡也滿溢著歡愉,他終究還是和阿婉共飲了一杯交杯酒,也算了卻他一生的願景之一了,聽阿婉這樣問,他喉頭也隱隱衝上一絲酸澀來,思忖片刻才溫聲道:“老了齒搖發白,咱們兩個便一人一張搖椅,坐在暖和的日頭下,你描針線,我替你煮茶,聽風、聽茶爐子咕嚕嚕的叫,無所事事便消磨一日,或是得了空、還走得動,咱們便去外頭走一走,之前我答應過你,天南地北都去看一看,大漠的風煙、江南的水鄉、雲貴的山林、遼東的冰雪……”
胤礽也不再自稱朕,好似兩人又回到了後罩房一般,胤礽還是那個敏感多思的少年太子,她也還是那個剛進宮膽小擺爛的小格格,兩人也曾這般緊緊挨著,在這波雲詭秘的宮闱裡相互依靠著、憧憬著未來。
“二爺盡唬人,你日日要批那麼多折子,哪兒有空出去到處跑?”程婉蘊埋在他肩頭笑出聲來,“隻怕將來我們兩個都是紙上談兵,對著堪輿圖空想呢。”
胤礽卻很認真:“先帝何等英雄之大才,都能提前下禪位詔書,將來孩子們長成了、懂事了,我為何不能將國事的擔子提前交給他們擔著?我啊,和先帝不一樣,我不想守著這把椅子過一輩子,歷經那麼多事,阿婉,我都看開了。”
“我想好了,阿婉。”
“隻要與你相濡以沫、朝夕與共,不管是何年歲,我都心滿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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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雨聲淅瀝,點點滴滴地打在屋瓦上,屋子裡燈影婆娑,地龍燒得熱烘烘的,程婉蘊伏在胤礽的肩頭,不覺著冷,卻罕見得想與他相擁得更緊一些。
良久良久,她終究忍不住輕輕應了一聲。
“二爺,我亦同此心。”
第193章 番外·程皇後日常
仁徽三年的深冬,又臨近年關了。
雪壓深庭,連日大雪終於放了晴,坤寧宮裡的素梅靜靜地開放,幽香彌漫,堆積在天上好幾日的鉛雲散去,今兒陽光明亮,日頭早早就探出了腦袋,高高地懸掛在琉璃金瓦上,照得屋瓦仿佛有融金般流淌下來,灑了一地金暉。
程婉蘊穿著一身極喜慶的正紅綢繡八團龍鳳雙喜綿袍,通身滿繡了紅雙喜、蝙蝠、仙鶴、仙桃、福祿壽等繁復精致的吉祥紋樣,衣襟的紐扣用珊瑚、瑪瑙等打磨成梅花狀,頭戴富麗的金累絲九鳳鈿,捧著隻圍狐皮的嵌紅寶松鼠手爐,坐在南窗下,笑眯眯地摟著額林珠的幼女寶音,一邊給小外孫女剪核桃吃,一邊盯著自鳴鍾的時辰翹首以盼。
她封後那年額林珠、烏希哈、茉雅奇都進宮來住了大半年,後來又遇上佛爾果春出嫁,於是額林珠又留了半年,親自送妹妹出門子,誰知再過兩個月,皇上又過萬壽,於是她又留了一個來月,接下來又輪到程婉蘊過千秋,今年程婉蘊正好五十歲了,這算是個大生日,額林珠怎好意思不給額娘過生日,於是一留就留了一年,如今快過年了還沒回蒙古。
額林珠雖瞧著外表沉穩了不少,但一雙與程婉蘊如出一轍的杏眼裡卻還留著少女般的透徹與歡愉,她自小被父母寵愛,婚嫁又很合心意,日子過得快活,蜜罐子泡大的姑娘眼裡沒有陰霾,這世上似乎沒有她真正感到煩惱的事,她坐在程婉蘊下首的繡墩上磕著瓜子,還想小時候一般,好奇道:“弘晉的福晉是澳洲府水師總督的女兒?聽說她是出生在澳洲的,我之前還沒見過呢。”
弘晉大婚當日她去湊了熱鬧,這小子經歷了前頭哥哥姐姐的婚事,還有十八、二十等小皇叔的婚禮,經驗豐富、嚴防死守,額林珠和佛爾果春都沒鬧上洞房,而這會兒滿人的婚禮也都流行學漢人弄什麼挑蓋頭了,於是拜堂的時候也沒瞧見這個“留洋歸來”的弟媳是什麼模樣,額林珠隻覺著自己去了又好似沒去。
“額娘原來也沒見過,人是你皇阿瑪選的,後來等她從澳洲回了京來侯嫁,額娘先前叫進來瞧了兩回,倒是個率真的好孩子,你阿瑪的眼光不會有錯的。”程婉蘊含笑點點頭,懷靖如今常年守在白哈兒湖對付沙鄂,早在康熙五十六年,胤礽便跟康熙商議,在澳洲那邊便派了格爾芬的兒子、第三任靖海侯施廷皋(施琅的孫子)去守,格爾芬的兒子與格爾芬一般,是個有點運道的小紈绔,嘴巴甜很機靈,主要是作為滿人、皇親國戚盯著施廷皋,兩人起到相互牽制的作用。
施廷皋沒讓朝廷失望,他性格率直、能吃苦,極富有進取心,用兵又謹慎、周到,自打他接手澳洲水師,便日以繼夜,廢寐忘食地熟悉澳洲的諸多兵事,一面整船,一面練兵,與士兵同吃同住,兼注重工制造器械,每年都親自挑選工匠和船,歷時數年,使澳洲水師更加船堅兵練,事事全備,從此對各類外邦夷人皆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而且他意識開明、有遠見,在朝野上下都對弘晳的西洋機器無動於衷的情形下,他頭一回見到弘晳研究的蒸汽機後,便一直上書給康熙,求讓弘晳做一個用蒸汽機驅動的大船給他帶去澳洲,磨了近五六年康熙沒松口,弘晳便偷偷地研制,等胤礽登基後,終於能夠放開手腳讓弘晳去做這蒸汽船,約莫耗費了兩年多的時間,頂著雍親王吃人的目光(造船實在太耗費人力物力,約莫廢了十幾條船,最後隻得胤礽厚著臉皮找四爺喝酒才能讓四爺這鐵公雞拔毛),花費了國庫近三百萬兩銀子,才做成兩艘,在渤海灣試了半年的水,便全被施廷皋帶去了澳洲。
今年年初,就傳來施廷皋開著那不必受限於季風的兩艘蒸汽船撵得英吉利戰艦瘋狂逃竄、丟炮棄船,一路追到美洲沿岸,還險些打下美洲兩個港口的事兒,程婉蘊聽了都覺暢快。
胤礽也很高興,這是大揚國威的好事,於是在給施廷皋加官進爵的同時,又想到了他的女兒,派人去澳洲府暗中瞧了近一年,便做主為弘晉定下了施家長女為嫡福晉。
施廷皋再如何得力、忠心,在胤礽心裡也畢竟是外人,澳洲實在太遠了,又那麼大一塊兒地方,權欲動人心啊!胤礽一直想分一個兒子出去守澳洲,弘暄太文弱,弘晳是他屬意的繼承人,於是便隻有弘晉了。
弘晉十三歲以後便一直跟著十三爺、十四爺在兵部歷練學習,熟讀兵書之餘,還每年都去天津衛學如何操控戰艦,甚至還有化名當小兵在軍營裡廝混個一年半年的經歷,曾經愛吃的小胖子已被胤礽有意地訓成了個黑皮肌肉壯男,個頭也蹭蹭蹭地長,已成了三兄弟裡最高大的那一個。
如今大清已將蒸汽船投入量產,弘晳也不在京,親自去了天津、杭州的兩處蒸汽船船塢,來回跑,成日裡隻盯著船隻建造之事,忙得不可開交。萊先生已經年邁地走不動路,如今留在京城裡榮養,胤礽賜了一間宅子給他,他如今都學會聽戲遛鳥了,過得十分愜意。
若非弘晉定了年底成親,程婉蘊幾乎都快大半年沒見過這倆兒子了。但她倒沒有那麼多的不舍或是愁緒,孩子們長大了就該過他們自個的日子了,做父母的從教會孩子走路的那一刻起,都是用目光送他們漸行漸遠的過程。
對於父母而言,放手也是一種祝福。
最令程婉蘊心疼的是弘暄,兩個弟弟遠走,各有各的差事,他卻一直留在京城——他封了襄親王,如今住在宮外,但日日都進宮來給程婉蘊請安,還主動將膝下的小女送進宮,養在寧妃(唐側福晉)膝下,寧妃無兒無女,弘暄幼時託庇在她身邊小有幾年,他感激寧妃的恩情,特意跟胤礽請旨,讓女兒由寧妃撫養,寧妃為此感覺到落淚,如今守著小小的孫女兒過日子,簡直容光煥發。
弘暄曾對程婉蘊羞愧地說:“兒子才能上不如兩個弟弟能幹,不能替皇阿瑪、皇額娘分憂,對朝廷亦無力,身為長兄,便唯有替弟弟們多孝順皇阿瑪、皇額娘一二,才算盡心了。”
他也人到中年自己都當了不知多少茬阿瑪了,卻仍會因幼年的經歷而感到自卑,程婉蘊不由心疼,將他拉起來,正色道:“弘暄,額娘從不認為你比你兩個弟弟差,你雖不是我親生,卻是我養大的,我養的孩子我知道,你那樣溫柔、懂事又總為他人著想,額娘認為你很好,千萬不許再這樣說自己,也不必強迫自己背負什麼,也不要事事與他人相比較,人應該看向自己,額娘不希望你變成先太子妃娘娘那樣的人,那樣太沉重了!你可知道,這世上啊,有許多人費盡心機都過不好平凡的日子,道家說了,無為而治才是最難的。弘暄,你該好好過日子,做自己喜歡的、力所能及的事,隻要能夠圓圓滿滿過一輩子,不辜負家人朋友,不辜負你自己,就不算庸碌,你明白嗎?”
“多謝皇額娘教兒子……”弘暄立刻跪下,喉頭一酸,哽咽得連連點頭,不由低下被觸動得幾乎要落淚的眼睛。
之後果然見他臉上笑容多了,程婉蘊也放心了些。
弘晉的婚事因國喪拖延了幾年,今年大婚典禮是在他宮外的澳親王府辦的,她當皇後了,反倒隻能遣青杏去王府道喜送禮,自個倒不能隨便出宮了,因此今兒是弘晉頭一回領福晉進宮請安,程婉蘊才打扮得如此喜慶隆重,坤寧宮也提前三四日便洗刷得石板青磚縫隙都幹幹淨淨,還掛上了不少喜慶的紅綢、彩燈,在這樣的大雪天顯得分外溫暖。
弘晉要先領著施氏去奉先殿磕頭上香,之後去乾清宮見皇上,然後才會過來,在她這兒坐一會兒,還會去壽康宮給各太妃見禮,最後去寧妃、李嫔、範嫔宮裡見禮,雖然胤礽後妃極少,但太妃們多啊!這一通全走完了也得一兩個時辰,程婉蘊便早已打算讓他們留在宮裡吃了午膳再出去。
原本弘晳他們住的擷芳殿如今倒熱鬧了,正留著給各位爺膝下的皇孫們住,如今從直親王數起到二十三爺,每家都送了兒子、孫子進宮來讀書,就連八爺唯一的骨血弘旺也被胤礽接到宮裡了,八爺自打兒子進了宮以後便安順極了,聽皇陵的守軍說,八爺每日早早起來給先帝磕頭上香、念經一卷,回屋用飯,午睡片刻,又起來親自為先帝灑掃陵前庭院,晚間用膳後再去上香念經,深夜方回屋歇息。
胤礽聽了笑著點點頭,又讓守軍每個一月給八爺送去弘旺的消息,唯獨八福晉死不悔改,常有不敬之語傳出,隔三差五便被胤礽下旨廷杖,最後以郭絡羅氏不賢為由,將其單獨囚在皇陵西側的房屋中,命人嚴加看管,不許八爺再見自家福晉。
程婉蘊想到八爺和八福晉便心裡微微搖頭,沒想到比八爺更不甘心的,竟是八福晉!歷史上八福晉會被四爺痛恨得下了聖旨替八爺休了她,逐回母家,後又令其自盡,不許人收斂,散骨揚灰才算消了心頭之恨,想必也有這一層緣故吧。
“額娘,你聽,是不是來了?”額林珠喜地站了起來。
程婉蘊也從飄遠的思緒中回過神來,果然聽見外頭廊子一重重奴才喜氣洋洋地見禮聲:“三阿哥新婚大喜!三福晉吉祥!”
額林珠立刻猴到程婉蘊身邊,伸長脖子笑意盈盈地望著門口,隻見不一會兒,青杏便將厚厚的錦毡簾子高高挑起,弘晉攜施氏徐步進來,兩人都披著喜慶的正紅色大氅,裡頭是親王服飾,一進來便紅了臉,埋頭打千跪下來磕頭:“兒子(媳婦)給皇額娘請安!皇額娘安康萬福!”
“哎呦呦,你們竟是瞧也不瞧,我真是躲都沒處躲呀!”額林珠不敢受弟弟、弟媳這樣的大禮,笑著嚷嚷著幾乎爬到炕上,躲到了程婉蘊身後,“都成親了還羞什麼,快抬起頭來給額娘看看這新媳婦俊不俊!”
滿屋子的人頓時都捂嘴笑了起來,程婉蘊笑著返身抓住像個猴兒一般都快爬到她肩頭去的額林珠:“都多少歲的人了,還這般不穩重!快下來!”
額林珠吐吐舌頭卻從後頭緊緊摟住程婉蘊的肩頭,撒嬌道:“我不,我長得再大也是額娘的女兒,我就要靠著額娘、摟著額娘。”
“有大姐姐在的地方,永遠都這麼熱鬧、開心,怨不得額娘最偏心你了。”弘晉抬起曬得黑黝黝的臉來,也玩笑道:“大姐姐,你多少年沒見我了?你看我如今可有大姐夫這般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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