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鄞索性收回目光,不期望能從親兵那副蠢樣裡得到什麼答案了。
軍醫已挎著藥箱去樊長玉那邊,他從進門就小心翼翼地朝主位上看去,沒瞧見謝徵,大松一口氣,心說難怪沒聽侯爺發怒。
此刻放下藥箱,挽起袖子正要把脈,看清躺在軍床上的是何人時,腿肚子瞬間發軟,腦子裡也跟打翻了一罐漿糊似的,神情震驚又茫然。
侯……侯爺怎在此處?
莫非這女子方才的話就是對侯爺說的?
軍醫狠狠抽了幾口涼氣。
樊長玉見軍醫一副驚悚的表情杵在原地,趕緊又催促:“軍醫?”
軍醫回過神看了樊長玉一眼,艱難咽了咽口水,同軍床上的謝徵視線對上,坐到一旁的簡易木凳上去把脈時,不僅手抖得幾乎把不住脈搏,兩腿也直打擺子。
他聽了這麼多不該聽的,轉頭該不會被侯爺殺人滅口吧?
樊長玉看軍醫渾身都在發抖,擔心他給謝徵把錯脈,一臉擔憂問:“軍醫,您沒事吧?”
就這一會兒工夫,軍醫額前汗珠子都跟滾珠一樣了,他抬起袖子胡亂擦了擦,被謝徵看著,勉強擠出個笑臉道:“沒事……沒事……”
好不容易把完脈,樊長玉當即就問起謝徵的情況,軍醫揩著汗道:“侯……”
這個字一出口,就驚覺侯爺的親衛打了個眼色,軍醫趕緊改口:“後生可畏,這傷離髒腑隻差毫釐,實乃兇險,隻是身體底子好,才能拖這麼些天,但還是得及時用藥,好生將養。失血過多這些日子大抵會頻頻頭暈,最好……最好是能吃些葷食進補。”
把完脈要給謝徵的傷口清理腐肉重新傷上藥,樊長玉見軍醫還是有些手抖,怕他一個不小心傷到謝徵,提出自己來。
軍醫手抖隻是被嚇的,這會兒正在努力平復,他也萬不敢讓謝徵有絲毫損失,隻是又不放心讓樊長玉一個生手來操刀。
謝徵在此時開口:“就讓內子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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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醫心中瞬間又掀起了驚濤駭浪,原來這女子是他們那素未謀面的侯夫人!
樊長玉驟然聽到這麼個稱呼,也愣了愣,但沒說什麼。
軍醫一直到坐到一旁的矮凳上指揮樊長玉刮腐肉時,嘴角的胡子都還在打顫。
公孫鄞顯然也極其意外,他美名其曰關照受傷將士,堂而皇之地留了下來,挨了謝徵幾記眼刀都沒挪動腳步,視線一直在樊長玉和謝徵身上睃巡。
樊長玉拿起匕首放到火上烤,所有注意力都放到了謝徵胸口的腐肉上,壓根沒看周圍的人。
親兵拿了幹淨的棉布帕子讓謝徵咬著,謝徵沒要。
樊長玉拿起匕首,另一隻手已輕摁在了他胸膛上,問他:“怕不怕?”
謝徵說:“你動手就是。”
樊長玉突然覺得眼窩泛酸,她壓下這一刻心頭的所有情緒,全神貫注刮起他胸口的腐肉,下刀極穩,嘴角也抿得極緊。
謝徵隻一瞬不瞬地看著樊長玉,仿佛胸口的傷,自己的性命,都隻是無關緊要的事。
兩人額角都沁出了汗,卻都一聲不吭。
樊長玉察覺手心也有汗時,找人拿了帕子胡亂擦了擦手和匕首把,便又埋頭繼續割傷口的腐肉。
謝徵渾身肌肉繃得像石塊一樣硬,手臂到額角的青筋都凸了起來,有汗水從他眼皮墜下,他卻連眼都沒眨一下。
整個軍帳也沒人說話,安靜得出奇。
公孫鄞持扇立在一旁,眼底的戲謔和嘴角的笑都收了起來。
很奇妙的感覺,前一刻他還覺著,這女子和謝徵,容貌上雖般配,可論起家世,於這女子也不知是福是禍。
這一刻,他突然又覺得,這世間,除了這女子,大概也沒有第二個人,能讓謝徵放心把性命交出去了。
他連命都可以給她,將來又豈會讓她在魚龍混雜的京中受半分委屈?
至於這女子配不配得上謝徵,她都能讓謝徵心甘至此,又哪輪得到旁人去置喙她好不好,配不配?
他用扇骨在掌心輕敲了兩下,嘴角又淺淺彎了起來。
謝徵胸膛上最後一塊腐肉被刮完,樊長玉整個後背幾乎已叫汗水湿透,她扭頭對軍醫道:“好了。”
軍醫忙灑了一瓶金創藥,又把在這期間搗好的草藥給謝徵敷了上去,交代這些天最好別下床,在傷口完全愈合前,也別拿重物。
樊長玉一直沉默地立在一旁。
公孫鄞看夠了熱鬧,在謝徵又一次冷冷朝他看來時,才慢條斯理同傷兵們說了幾句寬慰的話,給了謝徵一個會替他保守秘密的眼神後,施施然起身跟著軍醫一起離去。
人都走了,親兵怕被樊長玉覺出異常,不好意思杵在裡面,也跟著去了外邊。
樊長玉這才小聲問謝徵:“疼嗎?”
謝徵搖頭,說:“不疼。”
樊長玉眼眶還是隱隱有些發紅,她之前煎的藥,就有抑制傷口發炎的作用,謝徵這傷,也可以喝。
她端來一碗,一勺一勺舀起喂給謝徵,看他虛弱成這樣,有些難過地道:“你早些籤那和離書就好了。”
謝徵一口藥汁嗆到喉嚨裡,瞬間咳得撕心裂肺。
第74章
樊長玉忙放下碗去幫他拍後背:“怎麼嗆著了?”
這不拍還好,一拍,謝徵直接伏在床邊吐出一口暗紅色的血來。
樊長玉被嚇得不輕,她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謝徵,扭頭就朝帳外大喊:“軍醫!快叫軍醫,有人吐血了!”
守在帳外的親兵聞聲掀開帳簾一看,瞧見地上的血跡,拔腿就去追走出軍帳沒多久的軍醫。
大帳內的其他傷兵見狀,亦是議論紛紛,有說謝徵這是回光返照的,也有讓樊長玉別太擔心,等軍醫來看過再說的。
樊長玉用帕子胡亂給謝徵擦了擦嘴角的血跡,一隻手緊緊攥著他的,口中喃喃道:“沒事的,沒事的……”
不知是在說給謝徵聽,還是在說給自己聽。
謝徵一口淤血堵在胸口多日,這一番咳嗽,倒是將那口血帶了出來,胸口的窒悶感驟然減輕,連呼吸都順暢了許多,隻是因為咳得太用力,大抵扯到了傷口,紗布上隱隱又浸出了血色。
他看了一眼樊長玉緊抓著自己的手,原本沒多少血色的唇因為剛才咳血而多了抹豔色,卻襯得他臉色愈發蒼白,看得人莫名揪心。
他半垂著眼,有些虛弱地道:“你要同我和離?”
樊長玉眼淚汪汪:“不離了不離了!”
她嗓音裡甚至帶了幾分哽咽:“你入贅給我才被徵兵抓走的,要是那天我們好好說話,你籤了和離書,官兵就不會帶你走,你也不會傷成這樣了。你別怕,你都這樣了,我不會不管你的,來的路上我都想好了,你要是死在了這裡,我就幫你收屍,你家裡已經沒人了,以後逢年過節,我也會給你燒供奉……”
說到後面,她可能是真的怕眼前這人會死在這裡,眼淚大顆大顆掉落在被面上,砸出一個個小湿印。
一隻手按在她後背,她被用力摁進一個帶著血腥味和草藥味的懷抱。
樊長玉怕壓著他傷口,兩手按著他肩膀想推開他,謝徵卻更用力收緊雙臂,將她嚴絲合縫箍進了自己懷中,下顎擱在她因為哭不利索還微微有些顫抖的肩頭,啞聲道:“別動。”
樊長玉怕加重他的傷勢,不敢再動,胸腔卻充斥著莫名的情緒,讓她胸口發悶,眼淚不受控制地滾落,砸在他肩頭的衣料上。
謝徵說:“別哭,你還能來找我,我很高興。”
頓了頓,又道:“那天的事,對不起。”
樊長玉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抿了抿唇正要說話,帳簾在此時被掀開,親兵火急火燎地帶著軍醫走進來,公孫鄞怕謝徵有什麼閃失,也跟著過來看一眼,瞧見這副情景,一時間全都神色各異杵在了原地。
樊長玉聞聲扭頭一看,發現其他傷兵也正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們,臉上一紅,趕緊把謝徵摁回了床上,動作太過迅猛,引來他一聲悶哼,樊長玉趕緊訕訕收回手:“弄痛你了?”
謝徵白著張臉說沒事。
帳內受傷的老兵笑著替他們解圍:“小夫妻倆才經歷了一場生離死別,後怕著呢!”
其他傷兵也善意地哄笑兩聲。
軍醫上前問了謝徵咳血之症,又給謝徵重新把脈後,不敢託大,隻言是體虛所致,身體元氣大傷,需要進補調養。
“體虛啊……”公孫鄞揶揄看了謝徵一眼,抬手摸了摸下巴,說:“讓火頭營給受傷的將士們做點葷食,都好生補補。”
帳內的傷兵們全都千恩萬謝。
公孫鄞又道:“傷勢重的和傷勢輕的分到不同營帳照料,也方便軍醫那邊煎藥。”
他說著就一指謝徵:“正好下午將士們給上山的蓟州將士新搭了幾頂帳篷,離這邊不遠,這人就轉到新帳去。”
謝徵一道眼風冷冷掃過去,公孫鄞賊兮兮地衝他一笑。
謝徵有傷在身,幾名親兵扮做小卒,直接連人帶床把他抬到了新搭的軍帳裡。
樊長玉跟過去,意外地發現那邊軍帳雖放置了不少軍床,眼下卻還沒其他人住。
公孫鄞解釋說後邊發現了傷勢嚴重的將士,會陸續安排到這邊來。
樊長玉去火頭營幫忙領傷病營的飯菜時,公孫鄞才坐到了謝徵對面的一張軍床上,挑眉問他:“我是單獨再給那姑娘安排個軍帳住,還是讓她就留在你這兒?”
謝徵剛才喝了一碗藥,這會兒嘴裡還苦得緊,他坐起來倒了杯水喝下,捏著杯子垂眸沉思片刻,說:“另給她安排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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