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人影憧憧,樊長玉近乎麻木地揮刀,湿熱辛澀的液體從眼皮滑落至眼中,不知是汗是還是鮮血。
她後槽牙咬得緊緊的,刀鋒從阻擋前路的反賊小卒身上劃過時,甚至分不清是他們的表情猙獰些,還是自己面色更為猙獰。
曾幾何時,她在戰場上對著反賊的小卒們也是下不去刀的。
但現在跟在身後的,都是把性命交與她的袍澤弟兄,她若對這些人心軟,那麼下一刻刀鋒可能就是落在身後那些義無反顧跟著她的人身上。
她是局外人時,可以對著兩邊最底層的將士悲天憫人,但她自己也成了局中人,一如她當初會為了那些鄰居,向著截掠鎮上的山匪揮刀,此刻保護自己的袍澤弟兄,也成了她的使命。
樊長玉像是一頭發了狂的豹子,手上的陌刀每一次送出,都是一抔血花迸現。
反賊那邊似乎也看出她是個硬茬兒,小卒們再被逼著往她戰馬前衝時,面上明顯多了猶豫和驚惶之色,讓她們這隊人馬,得以艱澀卻緩慢地往回撤走。
但很快又有一隊拖著鉤鐮槍的小卒頂了上來,他們手中兵刃與普通小卒不同,長.槍上除了有槍尖,還有一柄半月似的鉤鐮刀,不僅能刺,還可遠遠地砍殺。
謝五在看到這批拿鉤鐮槍的小卒時,臉色就已大變,朝著樊長玉喝道:“小心!”
那批小卒是分工合作的,一批直起身子,把手中的槍尖對準騎在馬背上的樊長玉扎去,樊長玉一刀挑開他們扎來的鉤鐮槍時,卻有另一批小卒半跪於地,拿著手中的鉤鐮槍朝著馬腿橫掃過來。
哪怕身後的謝五等人已盡力去撲殺那批小卒,樊長玉身下的戰馬還是被砍斷了馬退腿,嘶鳴一聲栽倒了下去。
樊長玉被掀飛出去的瞬間,又有無數反賊像是草原上聞到了血腥味的鬣狗一般圍攏了過來,舉槍便扎向她。
樊長玉以馬背上的旌旗撐地,凌空而起,踏著反賊小卒的胸甲橫踢一圈人,才穩穩落地。
她手上全是鮮血,已黏膩得握不住陌刀的黑鐵刀柄,那杆旌旗長約一丈,旗杆尖端還有一個尖矛頭,樊長玉索性把旌旗卷起緊貼在旗杆上,就這麼握著那杆旌旗作戰。
靠近她的小卒還沒近到她五步開外,就被旌旗掃了出去。
這會兒功夫,謝五也殺了過來,樊長玉作為先鋒軍的那個錐尖,就跟領飛的那隻大雁一樣,無疑是最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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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體力消耗得厲害,謝五從她手中奪過旌旗,原本清秀的一張臉已被鮮血糊得看不清原樣,也不知那些血是他自己的,還是別人的。
他喘著氣道:“隊正,我來領著大軍撤!”
旌旗在他手中一展,再次迎風飛揚了起來,指引者身後的蓟州軍往他們這邊匯聚過來。
樊長玉脫力,撐著陌刀喘息,一名反賊企圖從後背偷襲她,卻叫郭百戶大喝一聲,大刀幾乎把那名反賊的後背都給劈成了兩半。
樊長玉回頭看了一眼,郭百戶半張臉都掩在胡子裡,隻一雙殺紅了的眼兇光外露,“老子是說了上戰場後不會管你死活,但你沒給老子丟人!這一仗打完,老子就是死在這裡也值了!”
樊長玉手中陌刀毫無徵兆地朝他砍了過去,郭百戶被嚇出一身冷汗。
下一瞬,一抔血澆湿了他半個肩頭。
他神情一僵,轉頭看去,便瞧見了那個悄無聲息逼近自己,舉著刀試圖砍他卻被樊長玉一刀砍死的反賊。
他嘴邊濃密的胡子動了動,不敢再分心,隻衝樊長玉吼了一聲:“扯平了!”
樊長玉沒應聲,手上鮮血沒幹,握著陌刀依舊打滑,而且她五指酸軟得幾乎握不住刀身了。
唇又幹澀得裂開了口子,更不想再浪費口舌說話。
她從戰袍上扯下一長條布料來,一圈一圈纏住自己的手,再去握陌刀的刀柄。
謝五手持軍旗,無疑就是個移動的靶子,數不清他刀劍往他身上招呼,致命的盡量避開了,一些不致命的傷疊加起來,卻也讓他半身戰袍都被鮮血染紅。
一名反賊小將駕馬衝來,提槍欲取謝五性命時,謝五剛一揮旌旗逼退圍攻他的那些小卒,根本來不及抵擋,也來不及躲避。
樊長玉一個箭步衝上去,一如上次在一線峽戰場從石虎戰錘下救下他一般,用陌刀架住了那小將刺來的一槍。
太久的廝殺讓謝五整個人都有些眩暈了,他要寸步不離地跟著樊長玉,這支軍隊裡,若非衝殺第一費勁的是樊長玉,那麼第二費勁的便是謝五了。
他不僅要顧及自己,還得時刻留意著樊長玉身邊的情況。
此時見樊長玉替自己接下了那一槍,下意識喚了聲:“隊正……”
樊長玉反手把他往身後跟上來的蓟州軍裡一推,冷喝道:“到我後邊去!”
說話的間隙,陌刀的刀鋒和馬背上那小將的槍尖大力擦過,火星四濺。
那小將被樊長玉的力道掀得整個人往後一揚,攻勢便落後了半拍,心中對這股巨力的驚駭還沒過去,樊長玉卻已矮身朝著他坐下馬腿削了過去。
陌刀刀鋒纖長又鋒利無比,加上樊長玉的手勁兒大,戰馬的前腿幾乎是被平滑削斷的,血湧如注往前撲倒時,馬背上的小將也被這股慣性掀飛了出去。
樊長玉再次橫刀一抹,那小將的人頭便咕嚕嚕滾落在地。
提著偃月大刀還想上前去幫忙的郭百戶見狀咽了咽口水,同謝五道:“俺滴個娘哎,她怎麼這麼能打?”
謝五卻壓根不接話,他擔心樊長玉的安危,但扛著旗作為一個活靶子,又不方便再去樊長玉身邊,便把大旗往郭百戶手中一塞,“軍旗交與你了。”
不等郭百戶說話,他已拎起一把長刀又殺上前去,同樊長玉一起為大軍開道。
郭屠戶垂眼看了一眼自己手上染了不知多少人血的旌旗,大罵一聲:“老子像是會扛個旗躲在後邊的人嗎?”
轉手又把那柄旌旗塞給了身後的兵卒,虎著臉喝道:“爾等護著前鋒旗,跟緊些!”
言罷抡起大刀劈倒一個反賊小卒,幾步追上樊長玉和謝五,邊殺邊罵道:“老子才是百戶,兩個小兔崽子,要你們殺在老子前頭去!”
身後的小卒們先是一臉茫然,其中有負傷的將領明白這旗在人海茫茫的戰場上就是個方向標,萬不可丟,忙下令以百十來人在中間護著旗。
其他人依舊在外圍維持著錐形,如同烈火裡抱團的螞蟻一般,緊跟著著樊長玉她們殺出來的一條血路,慢慢從反賊的包圍圈裡擠出去。
第103章
等終於能瞧見唐培義帶去的那支援軍的軍旗時,樊長玉和身後麻木廝殺的將士們頓時又覺著殺出去有望了。
不少小卒都興奮起來,殺敵都勇猛了幾分。
郭百戶亦是喜極大喝一聲:“老子差點以為這條命得交代在這裡了!”
唐培義也看到了樊長玉這邊的前鋒旗,帶領著援軍往這邊靠,反賊一見圍剿他們無望後,行令官舉著令旗駕馬奔走,飛快地打著旗語。
追著樊長玉等人的反賊咬得沒那般緊了,她們很快和唐培義帶去的援軍匯合。
唐培義瞧見樊長玉,坐在馬背上不無意外地道:“在戰場上隨機應變,帶著右翼軍為前鋒殺進敵陣的就是你?”
樊長玉眼下實在是狼狽,頭盔早就不知掉落在何處了,扎在頭頂的小髻倒是還沒散,一張臉糊滿鮮血和塵土,隻有一雙眼睛依舊漆黑攝人,恍若下山的猛虎。
她太累了,撐著陌刀才能站穩,聽到問話本要抱拳回答,唐培義看出她們一行人精疲力竭,抬手示意她不必抱拳,道:“右翼軍此番居功甚偉,等打完這一仗,本將軍親自去賀大人跟前替你們請功!”
樊長玉身後滿臉疲態的將士們聞言具是精神一震,欣喜之色溢於言表。
前方的戰場上卻在此時傳來騷亂,隔著重重人影,樊長玉她們瞧不清是發生了何事,但唐培義在馬背上扭頭看了一眼,神色很快嚴峻了起來,下令道:“反賊意圖圍住賀將軍,爾等隨我前去支援!”
這次有唐培義麾下兵馬開道,樊長玉和右翼軍跟在後邊,終於得以緩口氣。
唐培義率領騎兵開道,從後方包圍賀敬元那五千兵馬的反賊,很快叫他們撕開了個口子。
樊長玉再帶著右翼軍從那個口子擠進去,廝殺兩邊的反賊小卒,把那個口子撐大,方便陷在陣中的蓟州軍遇到不測隨時撤退。
這次有唐培義、賀敬元等大將吸引反賊的主要兵力,她們隻需要清掃周邊的小卒,比起之前輕松了不少。
但唐培義帶領的那支騎兵,陣型不知何故忽而亂了起來,甚至讓兩翼夾擊的反賊殺進了騎兵陣裡。
樊長玉等人都忍不住往軍陣中央看去,奈何人影憧憧,什麼也瞧不清。
郭百戶罵了句:“他娘的,前邊怎了?”
反賊那邊不知是誰吼了聲:“賀敬元已死!”
吼聲一傳開,反賊們霎時興奮了起來。
蓟州軍裡,不管是唐培義帶領的那支騎兵,還是跟著樊長玉殺出來的右翼軍,面上都有片刻的怔愣和惶然。
賀敬元作為此番攻打崇州的主帥,他都死了,這仗還怎麼打?
樊長玉抿緊幹裂的唇,往前方混亂的戰場看了一眼,扭頭對她所帶的那一小隊裡幸存的兵卒們道:“你們留守此處保護百戶大人,不必再跟著我!”
言罷竟是直接朝著戰場騷動傳來的方向殺了過去。
謝徵曾告訴她,賀敬元是爹娘的故人。
她來到崇州這麼久,一直本分呆在軍營,並未借著陶太傅或謝徵的名頭直接去找賀敬元問什麼,就是想靠自己把軍職升上去了,有資格同賀敬元見面了,再問他關於自己爹娘的事。
她想自己替爹娘報仇,自然是靠自己的本事,在這事上,樊長玉不願太過倚仗陶太傅和謝徵。
哪料到這第一場大戰,她沒事,竟是賀敬元這個主帥死了?
不論如何,她都想殺到最前方去看一眼。
謝五二話不說就跟著她往前去,有對樊長玉忠心的小卒見狀也提著兵刃要跟上,卻被剛砍下一名反賊腦袋的郭百戶拉住,他氣得胡子都快歪了,罵咧道:“一個個的,腦袋在脖子上長得太安生了?”
那小卒竟是被吼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了起來:“賀將軍死了,樊隊正應該是殺進去找賀將軍,我也想進去把賀將軍的屍首搶出來。”
賀敬元是出了名的愛民、愛兵如子,蓟州從軍到民,都十分擁戴他。
在戰場上驟然聽到他戰死的消息,底下的小卒們才會一下子亂了陣腳。
郭百戶直接一巴掌拍到了那小卒臉上,大罵道:“逞英雄也輪不到你去逞,自己幾斤幾兩心裡沒點數?給老子守好這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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