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樊長玉就很不喜歡夕陽,那個顏色太豔麗了,總會讓她想到戰場上的血。
比如此時。
帶著三千騎兵一刻不停趕回盧城,看到泥土上的鮮血被染成那瑰麗的色澤時,她心口一陣陣發沉。
盧城沒被攻破,但是城門下方堆積的死屍已經厚厚一層,幾乎高過了城門。
今日她在攻打崇州城時,看到過被反賊用刀逼著上城樓的普通百姓,卻也在盧城城樓上,看到自願上城樓守城的百姓。
賀敬元著一身戎甲,立在盧城城樓正中央,就像是一座山,壓得攻城的眾人不敢逾越。
隻是遠遠地看著那道身影,樊長玉便覺著有些熱淚盈眶。
他竟真的在盧城兵力緊缺的情況下,帶著城內的百姓死守城門至此時。
鄭文常嘶聲大吼一聲,帶著騎兵從崇州叛軍後方的軍陣裡刺了進去,樊長玉緊隨而至。
不知是反賊攻城太久疲乏了,還是他們這支騎兵當真有如神助,他們一路殺到了軍陣最前方,叛軍那邊除了人海戰術,沒有能擔大任的將領,最終沒與他們硬抗暫且退了下去。
他們成功進了城。
城樓上的守軍歡呼喜極而泣,樊長玉跟著鄭文常一同去城樓上找賀敬元。
副將望著雙目威嚴看著前方的老者,激動道:“大人,盧城守住了!”
老者並未應聲,臉上的表情也絲毫沒有變化。
副將心中一驚,忙伸手去碰老者,老者身形已僵硬,隻是依然拄劍不倒。
副將悲愴大哭一聲:“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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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上了城樓的樊長玉等人,聽到這一聲哭,心口陡然涼了下去。
第113章
走在前邊的鄭文常身形明顯踉跄了一下,隨即撥開城牆臺階兩側還有些惶然的小卒,更快地往城樓上衝了去。
樊長玉慢他一步,等上了城樓,看到跪了一地悲哭的兵將和埋頭擦淚的百姓,不知是太過悲慟還是剛從戰場上下來的疲乏,有一瞬她覺著整個人都天旋地轉,頭昏沉沉的,一股蒼涼感和彷徨油然而生。
雖然在來的路上就已設想過盧城若破的局面,可親眼看到這位老者陣前拄劍而亡,那剎那間的悲意當真是山呼海嘯般湧了上來,攥得她難以呼吸。
“大人?”
鄭文常喉頭哽動,張嘴艱難喚了身形已僵硬的老者一聲,八尺來高的漢子,眼眶猩紅,在那一句出口後便已哽咽得不成聲。
他抬手幫已故老者合上了那雙至死都還魏嚴怒睜著的眼後,跪了下去,重重向老者磕頭,直磕得額頭破開,涕泗橫流,口中隻念著一句話:“學生來遲了,是學生回來遲了……”
一旁的副將見狀,紅著眼,心生不忍,扶住鄭文常道:“文常,莫要如此,大人重傷未愈,又積勞成疾,得知反賊突襲盧城,不顧病體快馬加鞭趕來,以油盡燈枯之軀守到你們前來支援盧城,想來大人心中也是欣慰的。如今大敵在前,你莫要再糟踐自己身體,殺退反賊才是大人想看到的!”
鄭文常抬起一雙充斥著血色的眼,看向城樓下方烏泱泱一片的反賊大軍,喃喃道:“對,反賊,他們該死!”
他握拳的雙手,骨節被捏得吱嘎作響,起身後,直接下令:“眾將士聽令!隨我出城迎戰,斬殺隨元淮首級,替大人報仇!”
副將忙勸道:“文常,不可魯莽!如今是兩萬賊兵圍城,受激出城迎戰,無異於以卵擊石!”
樊長玉她們此番帶回來的騎兵隻有三千,經過殺進城內的那番激戰後,如今隻剩兩千。
兩千人馬對兩萬,守城尚可,開城門迎戰,那就是自尋死路。
鄭文常手背青筋暴起,他看著城樓下方被萬千兵卒護在最中心的那輛八馬並駕的戰車,後槽牙咬得緊緊的:“我獨自出城去,取那隨元淮首級!”
說完這話,他提起長槍便要往城樓下方走去,他像是一頭發了狂的鬥牛,副將伸手去拽都沒能拽住他。
路過樊長玉跟前時,一直沉默的樊長玉突然發難,她出手如閃電,直接重重一手刀砍在了鄭文常後頸,後者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文常!”
副將忙扶住鄭文常,本還有些擔心,見他是暈了過去,很快也明白了樊長玉的苦心,如今整個西北,軍中隻有一名女將,副將很容易就猜到了她的身份,他感激道:“多謝樊都尉出手相助!”
樊長玉說:“扶鄭將軍下去,讓他好生歇會兒吧。”
副將招手讓幾名小卒扶鄭文常下去,又喚人抬來擔架,小心地把賀敬元的屍首放了上去。
老者合上了雙目後,面目依然威嚴,可眉宇間又透著一股祥和。
樊長玉在小卒們抬賀敬元的屍首下去時,靜靜端詳了故去的老者一會兒,輕喚了一聲:“世伯。”
隨即才許諾道:“我會守住盧城,不讓反賊踏進蓟州一寸土。”
前一句是以故人女兒的身份喚這位高風亮節的老者,後一句,是以下屬的身份給的承諾。
副將瞧得頗不是滋味,隻道:“樊都尉也節哀。”
賀敬元的屍首已被小卒們抬了下去,樊長玉沉默著點了頭,剛要回身看城樓下方的情況,,一直盯著城下反賊動向的斥侯便跑來向副將報信:“將軍,反賊又在準備攻城了!”
副將聞言大驚失色,忙走到女牆垛口處往下看。
隻見城下的反賊重整了被樊長玉她們那支騎兵衝散的陣型,再次以盾陣和弓兵開路,掩護著運雲梯的反賊朝著城樓逼近。
副將焦頭爛額下達命令:“弓箭手,快快!填滿所有的垛口,兩人一組輪換!”
轉頭又對樊長玉道:“樊都尉,騎兵中有多少擅長弓的?先調人把城樓上的垛口填滿!”
樊長玉忙吩咐謝五:“把還能上戰場的弓兵都叫上城樓來。”
能成為騎兵的大都已是普通兵卒中的佼佼者,弓兵要拉開長弓還得要不小的臂力,因此軍中擅騎射的兵卒更少。
樊長玉帶回來的三千騎兵裡,原本是有五百弓兵的,進城傷亡了不少,如今還剩三百餘人能作戰,全被謝五帶了上來,填到了盧城城牆的垛口處。
那些原本就在城樓上幫忙守城的百姓,則自發地去內城樓下方幫忙搬運兵器、石塊和滾木。
樊長玉打過好幾次攻城戰了,這還是頭一回打守城戰。
跟打攻城戰時,憑著一股悍勇一往無前朝前衝鋒不同,從城樓上往下看海潮一樣湧上來攻城的反賊,視覺上帶來的衝擊感更大,下方的軍陣鋪了多遠都能瞧清,心裡壓力巨增,很容易令人心生怯意。
副將顯然是有經驗的,在反賊的弓盾陣逼近射程時扯著嗓門大喊給將士打氣:“反賊的前一輪攻城,咱們牆頭上不到一千人都能守住,如今有幾千精兵來援,閉著眼也要把反賊給老子打回去!”
反賊的弓盾陣一到射程內,他便大喝一聲:“放箭!”
霎時城樓上箭出如流星,一個城牆垛口處,站兩名弓兵,一人放箭之餘,另一人在後邊搭弦開弓,等前一名弓兵退下來了,後方的弓兵立馬補上去射箭,以此來保證城樓上射出的箭矢不斷。
樊長玉跟著副將從垛口處往下瞧,發現反賊軍陣裡是不斷有兵卒倒下,可對方人多,前邊的人死了,後邊的人踏著屍體仍在朝前衝鋒。
靠著這樣的人海戰術,終究是又一次把雲梯搭到了城牆上。
經歷了前一場守城戰,這次城樓上的守軍反應很快,弓兵放箭之餘,其他兵卒和百姓也開始往下扔石塊、滾木,抬起火油桶往下倒,又一個火把下去,雲梯和攀爬雲梯的反賊小卒就都被大火包裹,小卒慘叫著撲自己身上的火,可衣物上沾了火油,終究是燒成了個火人,從雲梯上墜了下去。
樊長玉初上戰場時,看到死屍都惡心得直作嘔,如今親眼目的這人間煉獄一樣的場景,她還是覺著惡心,隻是不再反胃得想吐了。
她甚至還能同副將分析戰況:“何將軍,我瞧著火油不多了,要不省著些用?有的雲梯能用石頭和滾木砸壞,就用石頭和滾木砸好了。”
盧城內的軍需物資,在最初的盧城之圍解後,便隨著城內的守軍一齊運向了崇州。
畢竟那時誰也沒想到,已是困獸之爭的反賊,還能在數萬大軍圍城下,潛逃出來反攻盧城。
何副將嘆氣道:“我先前也是和樊都尉一樣想法的,是賀大人說,不能讓反賊知道咱們城內物資不夠,反賊強攻幾次,咱們都堵回去,縱使是人海戰術,他們也會疲乏的。若讓他們知曉城內物資不夠了,隻會更急切地攻城。”
樊長玉聞言便沉默了下來。
何副將這番話說得在理,這場守城戰他們是弱勢一方,兵力本就不足,一旦物資再告罄,反賊那邊士氣必然大振,拿下盧城易如反掌。
反賊的這一輪攻城,盧城靠著進城的兩千騎兵和城內百姓幫扶,終究是又一次守住了。
看著反賊如喪家之犬鳴金收兵,城樓上的兵卒和百姓們都歡欣鼓舞。
軍需官清點一圈城樓上所剩無幾的軍需物資後,卻一臉沉重找到何副將道:“將軍,咱們的箭已經不夠用了,火油也隻剩下幾桶了。”
何副將看了一眼城樓下方似乎在再次重整軍陣的反賊一眼,問樊長玉:“樊都尉,唐將軍的軍隊,還有多久能到?”
樊長玉說:“盧城和崇州相隔百餘裡地,唐將軍那邊就是什麼都不帶,全速行軍,咱們至少也得再守兩個時辰。”
何副將回望城下烽煙狼藉的戰場,隻說:“那便再守兩個時辰。”
跟在樊長玉身後的謝五面露異色,但什麼也沒說。
整個城樓上,隻有底層小卒在歡呼這一場短暫的勝利,上邊的兵將,似乎都知道箭矢、火油、石頭、滾木這些東西都不夠了,盧城是守不住的。
每個人臉上都寫著沉重,但誰也沒多說什麼,依舊有條不紊做著自己該做的事。
與其說是在準備下一輪守城戰,不如是在迎接一場壯烈的死亡。
這種時候似乎連悲傷都變得多餘了。
樊長玉看著那一張張或沉重或洋溢著燦爛笑容的臉,沉默兩息後,突然對何副將道:“末將有個法子,或許能讓盧城守久些。”
何副將忙問:“什麼法子?”
樊長玉道:“末將帶十幾人出城叫陣,單挑反賊那邊的將領,何將軍你趁此時澆封城門。”
何副將一聽她這是要拿自己的命去換取多守這幾刻的時間,忙道:“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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