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身是血的人身體抖若篩糠,意志已徹底被摧垮,顫聲招供道:“人藏在得月山莊。”
隨行做筆錄的兩名文官先是一驚,隨即狂喜,飛快地在狀紙上寫下了供詞。
得到了這個答案,謝徵眼底覆上一層霜色,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地牢,謝十一連忙跟上。
自那夜謝徵警告完李懷安後,便一直派人緊盯著李家的動靜,奈何李家老小都是成精的狐狸,行事謹慎得很,好不容易才逮到李懷安身邊一名主簿,怎料對方嘴硬得出奇。
謝徵命人細查了其身份,才得知對方在李家做事後,便改名換姓了,想來是為了有朝一日事情敗露,家人不受牽連。而他那隻有李家才知道的家人,也成了李家拿捏他的軟肋。
謝十一匆匆跟上謝徵的腳步,問:“侯爺,即刻發兵前往得月山莊嗎?”
走出大牢,迎面追來的風帶了幾分涼意。
謝徵眯眸看著樹梢打著旋兒落下的黃葉。
竟是已經入秋了。
他散漫道:“從虎步營點三百精騎以捉拿盜匪之名去圍得月山莊,李家那邊繼續盯緊。”
謝十一遲疑了一瞬道:“侯爺,此事茲事體大,要不還是讓血衣騎的人去吧?”
謝徵麾下的八百血衣騎都是他一手帶出來的親兵,被賜了謝姓的前十九人,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藏在得月山莊的若真是承德太子的後人,此行去的必須得是謝徵麾下的嫡系才行。
謝徵卻冷冷扯了下唇:“得月山莊不過是李家放出來的餌,急什麼?”
謝十一半是驚駭半是疑惑,費了這麼大勁去查那姓劉的,莫非隻是在將計就計,做戲給李家人看?
他眼裡頃刻間迸出滿是崇敬的亮光,心潮澎湃正要跟上謝徵,卻聽得走在前方的人突兀吩咐了句:“賀敬元手底下那名姓鄭的武將,也派人盯緊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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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氣冷得掉冰碴子。
-
李府。
李懷安一身靛青色儒袍坐於案前,整個人有些疲倦地往後靠坐著,微仰著頭,修長的手指半搭在眉骨處,問回來報信的人:“武安侯手底下的人已去了得月山莊?”
下方的人答道:“屬下親眼見到數百騎秘密離開了盧城。”
李懷安掀開眼皮,淺色的眸子在日頭從窗棂格子透進來的麗嘉浮光裡顯出琉璃一樣的色澤:“給別院那邊遞信去,讓他們盡快前往京城。”
得月山莊不過是個幌子,武安侯的人被騙走後,皇孫那邊就能秘密進京了。
這是一出調虎離山之計。
彈劾魏嚴的折子已送去了京城,隻等魏嚴一倒,他們再說已尋到了承德太子的後人,“勸”陛下禪位,武安侯便是在西北掌兵一方,也再無力回天。
除非他自己再舉旗造反。
但謝氏滿門忠骨,他知道,便是為了謝氏先祖清名,謝徵也不會走到那一步。
況且……這世間也並非再無牽制他之人。
前來報信的人已退了出去,沒掩嚴實的軒窗叫晚風吹開,半丈夕陽便傾斜了進來。
李懷安微鎖著眉心望著案上作好沒多久的畫。
畫上滿山風雪壓青柏,一片茫茫雪色間,崎嶇官道上一豆小小的杏色成了畫中天地裡唯一一抹亮色。
細看之下,那分明是一名著杏色袄裙的女子,背身前行在崎嶇官道間,看不清容貌,似乎在雪地裡行走得久了,烏發間都染著霜雪,一隻沒穿鞋襪的腳,被凍得通紅。
一將功成萬骨枯。
李家行至這一步,已沒有退路了。
隻是直到現在,他仍不想把她也牽扯進來。
那是他此生見過的,最赤誠又熱烈的姑娘,像是一輪太陽,照得世界所有骯髒齷齪都無處遁形。
-
樊長玉臥床休養的第四日,謝七和她派去的那幾名親兵終於護送長寧和趙大娘來了盧城,一行人沒費什麼功夫就打聽到了她的住處。
長寧和趙大娘見樊長玉傷成那樣,抱著她幾乎哭成個淚人,樊長玉費了好大力氣才安撫好這一老一小。
人多了,全都擠壓軍中撥給武將們養傷的小院子裡自然是不行的,樊長玉又讓謝七在城內找了處宅子,打點好後,便帶著同樣重傷的謝五過去和趙大娘她們一起住。
謝五和謝七情同手足,有謝七照看著,外加趙大娘每天燉各式各樣的補湯,受傷期間消瘦下去的臉頰,頓時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圓潤了起來。
長寧聽說反賊已伏誅了,睜著黑圓的大眼,有些緊張地問樊長玉:“阿姐,那寶兒和他娘呢?”
樊長玉也惦記掛著找俞淺淺的事,奈何一直被勒令在家養傷,對軍中的動向所知甚少。
她隻能摸摸長寧頭上的揪揪安慰道:“她們沒在軍中,許是提前逃了出去。”
長寧胖嘟嘟的小臉立馬皺了起來:“這樣啊,咱們找不到寶兒她們,她們也找不到我們……”
她攪著自己的手指小聲問:“那以後還能見到嗎?”
樊長玉篤定道:“會的。”
長寧這才重新高興了起來,說:“寧娘被帶走前,跟寶兒說會找阿姐和姐夫去救他的,寧娘不能失信。”
樊長玉笑著揉了揉她的頭,眼底卻壓著諸多心事。
她迄今沒聽到反賊餘孽尚存的消息,也不知謝徵是真不知,還是壓下了這消息。
想到那日從大牢出來偶遇他的情形,心口仍有些悶悶的。
她想或許是自己還沒習慣這樣的重逢。
不過也不知他那日去大牢提審的是何人,總不至於是那對母子……
她憂心忡忡,在賀敬元喪禮結束後,便提出回軍中任事,唐培義卻讓她趁此機會多休養一段時間,等京城那邊的封賞下來了再回軍中。
樊長玉有口難言,她是想借軍中的勢力暗中找俞淺淺母子,也想知道,謝徵那邊有沒有暗中繼續追繳隨元淮。
二人如今再無交集,經歷了盧城慘戰後,她也狠不下心再趕謝五謝七走,隻把他們當自己的弟兄看待,眼下她對謝徵那邊的動向絲毫不知。
謝徵要是想私下解決隨元淮,她們或許可以合作,隻要能保俞淺淺母子性命就行。
謝徵要是壓根不知此事,樊長玉覺著,那她得自己想辦法找到隨元淮,再了結了這禍害。
俞淺淺已沒了溢香樓,帶著俞寶兒孤兒寡母的,怕是也無處可去,當年俞淺淺對她有恩,如今她已闖出一番天地,自是願意收留俞淺淺母子的。
樊長玉不知道若幹年後自己會不會後悔眼下這個決定,但是俞寶兒現在隻是個什麼惡都沒做過的孩子,是跟俞淺淺一起被抓回長信王府的,他不該因為自己沒法選擇的出生就賠上性命。
樊長玉也相信俞淺淺能把俞寶兒教得很好。
若有那樣的萬一,將來俞寶兒會同隨家父子一樣劣性,試圖挑起天下戰火,那孩子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她也不會留情讓他有機會鑄成大禍。
-
她喪氣居家養傷數日後,一名不速之客突然來訪。
彼時她正被趙大娘逼著喝一碗新鮮出鍋的老母雞湯,謝七進屋說鄭文常來訪,正候在門外。
樊長玉心道這廝突然登門拜訪作甚?
難不成是來找自己比武的?
要真是那樣,她這一身傷還沒好利落,比完怕是又得臥床休養個幾天。
她說:“先把人請進來吧。”
前不久二人才稀裡糊塗地在軍中被傳了一波謠言,樊長玉可不想叫人瞧見了,再生出什麼幺蛾子。
謝七卻一臉古怪地道:“都尉,您還是親自去看看吧。”
樊長玉換了身見客的衣裳去大門處,瞧見赤膊背著一捆荊條跪在門口的鄭文常,眼皮也是狠狠跳了一跳。
她忙示意謝七代自己去把人扶起來,“鄭將軍,您這是作甚?快快起來!”
鄭文常跪在地上紋絲不動,見了樊長玉,才一抱拳道:“鄭某慚愧,特負荊來向樊都尉請罪。其罪之一,反賊攻城當日,都尉怕鄭某意氣用事,打暈鄭某,鄭某卻不識都尉好意,還險些在賀大人靈堂外同都尉動手,此為不義。”
“其罪之二,與都尉的爭執叫旁人誤會了去,有損都尉聲名,此為不禮。還請都尉以荊條鞭笞之,否則鄭某實在是無顏見都尉,將來也無顏見賀大人!”
鄭文常這個人,總是剛直嚴正得過於一板一眼。
樊長玉嘆道:“鄭將軍無需介懷,賀大人待我同樣恩重如山,我明白鄭將軍當時的心境,並未將當日之事放心上。鄭將軍能重新振作起來,賀大人泉下有知,才是欣慰的。至於那等荒謬流言,更是無稽之談,作何理會?”
鄭文常一向是個冷硬剛強之人,卻在今日面色露出幾分愧色,垂首道:“慚愧,枉鄭某在軍中歷練多時,眼界和心性卻還不及都尉。”
樊長玉說:“賀大人的事上,鄭將軍是關心則亂,沒什麼可苛責的。流言我從未放眼裡過,鄭將軍也無需自責,你我二人既是同袍,又都受過賀大人教誨,本不該傷了和氣才是。他日共事,還請鄭將軍多多指教才是。”
鄭文常再次朝她深深一抱拳:“不敢指教,他日願為都尉所驅使。”
至此,她同鄭文常算是徹底和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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