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寧垂著腦袋用鞋幫子杵地,不太高興。
倒不是因為旁的,而是原本跟她一樣高的俞寶兒,半年不見,竟然已經高了她半頭了。
她晃了晃手上一堆小玩意,一股腦全塞給俞寶兒,說:“這是趙大叔給我新編的蝴蝶和蝈蝈,都給你。”
俞寶兒不知道哪裡惹了她不高興,問:“那人帶走你後,沒打你吧?”
說起自己當時被隨元青帶到戰場,長寧這才來勁兒,坐在石墩上,手舞足蹈比劃:“他可兇啦,他把我放到比好幾個我還高的大馬上,在黑乎乎的晚上帶著我在山野裡跑,死了好多人,山上的鬼都在風裡烏拉拉地哭……”
俞寶兒臉色不太好看:“他帶你去戰場上了?”
長寧終於想起那群人打仗的地方是叫戰場,連忙點頭:“還好我姐夫來救我了,那個壞蛋打不過我姐夫,就把我往天上扔,拿他那個碗口粗的槍戳我,被我姐夫用比柱子還粗的兵器打退了!”
她說著還張開雙臂比劃了一下有多粗。
俞寶兒想象了一下謝徵在馬背上抡著大柱子當兵器的情形,皺了皺眉,才如她所願說了句:“你姐夫真厲害。”
長寧趕緊驕傲地挺了挺小胸脯:“我阿姐第一厲害,姐夫第二厲害。以後你別怕,再有壞人來了,我保護你!我阿姐現在當將軍啦,手底下管著好多人呢!小五叔叔、小七叔叔,還有小秦叔叔他們……”
樊長玉同俞淺淺在房裡說話時,朝外看了一眼,見兩小孩坐在臺階處,擺弄著一堆小玩意,不知在嘀嘀咕咕說些什麼。
俞淺淺笑道:“寶兒這孩子從前不認生的,被關在長信王府上那段時日,也不知受了些什麼罪,我再見到他時,他就不愛笑,也不愛說話了,聽說還給他找了玩伴,但他也不搭理,看他跟寧娘又能玩到一塊去,我便放心了。”
樊長玉道:“興許是被嚇到了。”
俞淺淺說:“我這一生,已別無所求,唯一記掛的,也隻有寶兒了。”
樊長玉聽出她是憂心俞寶兒往後的處境,安撫道:“別怕,寶兒現在不是反賊餘孽,他是承德太子的後人,沒人敢拿寶兒怎樣的。”
俞淺淺苦笑道:“宮裡那位,容得下承德太子的後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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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把樊長玉問住了。
李家目前已經跟齊旻聯手,想讓小皇帝退位,小皇帝隻怕已視承德太子後人為眼中釘,肉中刺。
樊長玉隻沉默了一息,便道:“我會盡我所能護著你們的。”
樊長玉對宮裡那位皇帝的印象並不好,昔日叛亂尚未平定,為了讓謝徵安心娶長公主,皇帝就不惜治自己一個武將於死地。
忠誠與否,似乎並不重要,隻要擋了路,就該被除去。
齊旻此人,他能為了扳倒魏嚴,跟李家一起想出視萬千將士的性命如兒戲的毒計,樊長玉也不覺得他上位了能當個好皇帝。
大抵是因為前十幾年隻是個悶頭隻顧自己溫飽的小民,樊長玉對皇權雖是敬畏,卻也沒到愚忠的地步。
這天回去後,她專程去找謝徵,謝徵在處理堆積在案頭的公文,她便坐在一旁發呆。
謝徵問她:“有心事?”
樊長玉問:“你說,皇帝要是想殺了寶兒怎麼辦?”
謝徵嗤道:“他如今自身難保。”
他把一封從京城寄來的信件拿與樊長玉看。
這些公文都寫得咬文嚼字的,樊長玉看得吃力,好不容易看懂了其中意思,她瞪大眼道:“李家人想要齊旻正式出現在朝堂上了?”
信上所寫的,不是旁的,而是欽天監官員夜觀星象,看出帝星有異動。
而朝中幾員耋耄老臣,紛紛說自己夜裡夢見了先帝,先帝涕泗橫流,言不忍承德太子之後流落民間。
如今整個京城都流傳著皇長孫沒死的言論,又說這幾年大涝大旱,都是天子德不配其位。
百姓對魏嚴架空皇權早有不滿,小皇帝給群臣和世人的印象也一直是懦弱無能的,眼下正好有了個宣泄口,百姓都叫囂著讓承德太子後人繼位才是正統。
皇帝從前還靠李家打壓魏嚴,眼下李家已同他離了心,他手上那點實權,扳誰都扳不到。
謝徵近乎篤定地道:“魏嚴也在做局,李家圖窮匕見之際,便是魏嚴收網之時。”
-
京城,皇宮。
御書房龍案下方的臺階上,奏疏早就扔了一地,能砸的杯盞器具,也早砸光了。
“反了!全都要反了!”
身邊再無東西可砸,皇帝齊昇(shēng)氣得將龍案也推翻在地,寬大的龍袍拖曳在地上,叫他自己不小心踩到,跌了一跤,額角都在臺階上磕出血來。
今日的盛怒,跟最初李家彈劾魏嚴的折子上來時他的狂喜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原來李家開始扳倒魏嚴,不是受他的意,而是早就存了異心!
一旁伺候的太監心驚膽戰上前去扶:“陛下,陛下您怎麼樣了?”
齊昇一把揮開前去攙扶他的太監,神情陰鸷指著那太監道:“朕知道,你們從沒把朕當過真正的天子,朕都知道……”
他神情兇狠得像是要吃人。
太監顧不得摔倒時被地上的碎瓷扎到的口子,連忙跪地表忠:“陛下,老奴對陛下的衷心,天地可鑑吶!”
齊昇卻毫不理會,隻近乎自言自語地道:“他謝徵敢拒朕的旨意,李家也要另擁旁的傀儡來取代朕了……”
他說著面色陡然猙獰,歇斯底裡道:“朕才是真龍天子!除了朕,誰也別想坐那把龍椅!”
太監怔怔看著齊昇失態的樣子,有一瞬甚至懷疑齊昇瘋了。
但齊昇卻拖著那一身袖子都掉了半截的龍袍在御書房內來回走動起來,頭頂的金冠歪了他也毫不在乎,隻喃喃念叨著:“還有辦法的……還有辦法的……”
太監心驚膽戰看著他這副癲狂的模樣,再想到朝堂和民間的那些言論,不動聲色想離開御書房,他都快走到門口了,大殿內來回走動的齊昇不知何時注意到他的,正歪著腦袋看他:“你去哪兒?”
太監渾身的冷汗刷一下出來了,好歹在御前伺候了這麼多年,說話才不至於磕巴:“老……老奴見陛下心中煩悶,想去陛下沏一壺茶來。”
“是嗎?”齊昇似乎不太相信,他從一旁的劍架上取了龍泉寶劍,直接在臺階上拖著劍尖朝老太監走去。
老太監嚇得魂飛魄散,腿肚子軟得路都走不動了,癱軟在地求饒道:“老奴真的是想去替陛下沏茶啊……”
齊昇看著他笑:“去沏茶就去沏茶,你抖成這樣做什麼?”
鋒利的劍尖扎進太監腿裡,老太監當即慘叫一聲,齊昇隻覺心底叫囂的惡意在一聲慘叫裡找到了宣泄口,渾身的每一個毛孔都驟然舒坦了起來。
他心情極好地又往老太監身上刺了一劍,眼見鮮血把自己明黃的龍袍都染紅,才快意地笑了起來:“多好看的顏色,無怪謝徵麾下那八百親騎要叫血衣騎。”
老太監已痛得渾身痙.攣,手腳並用試圖往外爬,奈何身後齊昇似發現新奇的玩具一般,直接把手上的龍泉劍當刀砍,兩手握住劍柄,切瓜砍柴一般,隻憑著一腔戾氣盡數揮砍在老太監身上。
老太監從一開始的表忠討饒,到後面已連一句告饒或求情的話都喊不出來了。
大殿的地磚上,都迸滿了血沫子和碎肉。
齊昇直砍到自己兩手酸軟才停下,他看著被自己坎得隻剩一攤爛肉的屍體,扔開手上的劍,喚小太監進來收拾幹淨,自己回龍椅上坐下喘氣。
進殿來的小太監們,看到大殿中央那一堆血肉,無不臉色大變,嘔吐連連。
齊昇看著他們的狼狽模樣,似覺著有趣極了,終於快意笑出了聲:“高公公對朕有異心,死有餘辜!再對朕有異心者,這就是下場!”
一群小太監面如土色地跪地表忠。
齊昇極滿意地看著這一幕,隻覺通體都舒暢,這就是他渴望的權力的滋味!
終有一日,李家,謝家,也要這般跪在他跟前搖尾乞憐!
隻不過在那之前,他還得繼續忍耐一段時日。
發泄完戾氣,齊昇也全然冷靜了下來,他滿臉陰翳道:“來人,伺候朕更衣。”
-
秋夜漸涼,寒蟬悽切。
魏嚴自被李家彈劾勾結亂黨開始,便稱病不上朝了。
月華在庭院的石板路上灑下一片霜白,好似下了一場初雪。
書房的窗口透出一豆燈火,近侍穿過守在院外的層層虎賁將士,推開門對著席地坐於矮幾前同自己對弈的老者道:“相爺,有貴客來。”
魏嚴被打斷了棋路,堆滿褶子的眼皮稍稍往上一抬,映著棋盤旁的一盞燭火,不怒自威:“老夫不是交代過了,誰來也不見。”
侍者兩手託舉起一物,讓其過目。
是一枚雕著龍紋的羊脂玉環。
此乃皇帝所佩之物。
魏嚴隻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似乎全然沒放在眼裡,這會兒功夫,他已想起了方才想落的棋位,蒼老勁瘦的食指和中指捻著黑子落入了棋盤中,整個棋局的廝殺瞬間逆轉了局勢。
他道:“在李家老兒那裡學了這麼多年,還是半分沉不住氣。”
侍者不敢搭話,等著他繼續吩咐。
魏嚴說:“他既來了,便讓他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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