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朱有常住處離開後,謝忠一直亦步亦趨跟著謝徵,幾番欲言又止。
雨勢漸小,從回廊檐瓦上墜下的,隻剩一片珠簾似的細小水珠子。
謝徵一身褚袍,單手負於身後,靜立於檐下看著院中一片濃翠青竹,俊秀的眉眼間似漫不經心,又給人以滿身清貴都壓不住那股沉鬱煞氣的心驚之感。
謝忠躊躇再三,終究還是開了口:“侯爺……”
謝徵眼皮不動,隻說:“不用跟著我,下去吧。”
謝忠難得逾越道:“夫人當年之舉,想來也是為了保全侯爺,不得已而為之,侯爺莫要傷懷,將軍和夫人泉下若知侯爺如今的本事,也會含笑的。”
謝忠眼神陡然冷戾:“下去。”
謝忠抬眸看了一眼謝徵冷硬的背影,在心底輕嘆一聲。
他一直都知道,謝夫人的自缢,是謝徵解不開的一個心結。
如今真相大白,於謝徵而言,隻怕會更加痛苦。
過去的十幾年裡,他恨謝夫人軟弱,恨她狠心拋下他,任他被仇人教養長大。
可謝夫人卻是在撞破魏嚴的陰謀後,為了保全朱有常和謝家舊部自缢的。
魏嚴可以關朱有常等人一輩子,卻總不能關自己的親妹妹一輩子。而隻要謝夫人還活著,謝徵就終有一日會知道當年的真相。
以魏嚴的手段,大抵隻會斬草除根。
謝夫人是為了保謝徵的命,才選擇了自缢,她留下遺言讓魏嚴教養謝徵,也是想把謝徵送到魏嚴眼皮子底下,讓魏嚴徹底放心。
一年前謝徵聽到那些傳言,開始重查錦州一案,魏嚴也的確設了死局,想讓他死在崇州平叛之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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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他憎恨又想念了十幾年的母親,其實是為他而死,謝忠不知自己眼前這位從少年時期,就用單薄的肩膀扛起整個謝家榮辱的青年人內心會痛苦成什麼樣。
他清楚謝徵的性子,有再多寬慰的話也不知從何說起,拱手朝謝徵一拜後,終是退下了。
偌大的回廊空蕩蕩隻餘謝徵一人,冷風又刮了起來,吹得細雨斜飛,飄進廊下,擦過他蒼白的臉龐,隻留一片冰涼的湿意。
謝徵背靠廊柱,支起一條腿坐到了木質欄杆上,濃黑的長睫半覆下來如扇,一瞬不瞬望著遠處竹葉上的雨水因匯聚了太多,承載不住從葉尖往下滴落。
他試著很努力去回想,但還是記不起那個女人的樣貌了,腦海裡隻有個模糊的影子在很溫柔地笑,似乎這世間沒什麼過錯在她那兒是不能得到原諒的。
可她留給他最後的記憶,隻剩他站在門口,從房內望去飄蕩在空中的半截裙擺。
這個場景在無數個夜晚裡折磨著他,讓他冷汗涔涔驚厥著從噩夢中醒來。
他恨她軟弱自私,她卻是為了保他而去的。
額前的碎發被冷風吹到了眼睑處,謝徵微揚起頭,抬手覆在了眼前,維持了這個姿勢很久,一動不動。
-
魏府。
這一場秋雨,仿佛要洗淨天地塵垢。
魏府的高門華屋前,亮著兩盞燈火,隱在夜幕裡的桐楊濃陰中,好似一雙猩紅獸眼。
書房窗前一地野菊在冷風悽雨裡挺立著花骨朵兒,瘦弱的花莖苦苦支撐著,說不清是傲骨還是執拗。
滿朝皆知魏嚴愛菊,卻又不喜那些名貴的花種,獨愛漫山遍野隨處可見的野菊。
整個丞相府,種得最多的,也是那一長就長一片的野菊,憑著那堪稱蠻橫的長勢,府上的下人打理稍微怠惰了些,野菊就能逼得花圃裡其他花草無處生長。
案前鋪著三尺暖光,筋骨強勁的老者提筆閱卷,在秋雨未停的涼夜隻著一件單衣,身形也不顯單薄。
跪在下方的人浸著冷汗將白日裡的事稟報:“……有兩撥人前來劫獄,您多年尋常州虎符未果,是朱有常將虎符縫進了自己的斷腿裡。前一波人帶他出獄時,被天字號的人纏住,他雙腿行走不便,怕拖累那些人,撿了把匕首剜開腿肉,將虎符取與了那些人……”
“後又殺來一撥人,看武功路數,應出自謝家,他們趁天字號去追拿走了虎符的前一撥人,救走了朱有常……”
老者筆下未停,昏黃燭光映出的墨跡,方遒有力,一勾一橫宛若屈鐵斷金。
時人崇尚行草,入仕之人則以寫得一手好臺閣體而備受推崇,魏嚴卻是以一手瘦金體聞名。
字如其人,瘦筋硬骨。
沒聽到老者出言,跪在下方的人額前冷汗越聚越多,在未知的恐懼達到頂點時,朝著案前重重一叩首,前額抵在冰冷的地磚上,顫聲道:“請丞相責罰!”
老者終於停了筆,朝下方投去淡淡一瞥:“自己去刑室領罰。”
魏府豢養的死士,進一次刑室無異於丟半條命,跪在下方的人聽到老者此言,在此刻卻隻有撿回一條命的狂喜。
他朝著老者再次一叩首後,悄無聲息退出了書房。
侍者上前幫老者洗墨筆,低聲道:“相爺,當年的事……隻怕瞞不住了。”
魏嚴起身,踱步至窗前,任冷風灌滿衣袖獵獵作響,顫抖的燭火將他投下的影子拉得格外颀長,恍若山嶽。
他望著滿院蕭瑟冷雨中的野菊道:“給宮裡遞信,是時候讓西徵大軍進京受封了。”
第129章
秋意一濃,北地的天便日漸冷了下來,清晨起來,院中落光了葉子的榆楊枝頭都凝著一層白霜。
樊長玉養傷的這一月裡,身上的衣裳已從夏日的薄衫換成了厚實的秋衣。
她當日為了保護俞淺淺母子,撞傷了背部,短時間內不能舞刀弄槍,幹躺著又無趣得緊,便又看起了晦澀難懂的四書五經。
其實她對兵書的興趣更大些,但兵法中所提及的排兵布陣,有的還得精通星象分野和地理山水,看得樊長玉很是頭疼,隻能循序漸進,先啃入門級的那些書。
長寧從前跟著西席認字,尚且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眼下一看樊長玉每天手不釋卷,又有俞寶兒這個玩伴在,頓時又提起了讀書的興趣,跟俞寶兒比誰認的字多。
餘寶兒都能背一些簡單的詩文了,長寧自是比不過他,那股爭強好勝的心氣兒一上來,長寧直嚷著要找先生教她讀書。
之前暫住崇州時給她請的西席,在她回蓟州後沒一起跟過來。
眼下她們又沒個穩定的落腳處,給她重新請西席的事,樊長玉才暫且擱置了。
俞寶兒倒是自告奮勇說願意教長寧,但小孩奇怪的自尊心作祟,死活不肯,樊長玉讀過的書不多,字卻是被她娘逼著認全了的,便自個兒教起了長寧。
俞寶兒很好學,每天都去樊長玉房裡跟著念書。
兩個小孩經常比著背詩文,看誰背得更快,通常都是俞寶兒更甚一籌,長寧急得差點掉眼淚,但又要面子,不好意思哭,便晚上抱著自己的枕頭偷溜去樊長玉房裡,說是想跟樊長玉一起睡,其實是為了開小灶提前背詩文,弄得樊長玉哭笑不得。
靠著這法子,長寧總算是贏了俞寶兒幾回,奈何俞寶兒背得很快,原本一天隻學一篇詩文,後面兩個小孩都會背了,俞寶兒就提出學兩篇。
長寧靠著作弊才贏他幾次,本來就心虛,想拒絕又給不出個理由,捏著衣角哼哼唧唧不吭聲。
樊長玉是個缺根筋的,眼見長寧趕上了進度,覺著兩個小孩都學得快,一天學兩首詩文也沒什麼,便同意了。
於是背兩首詩的這天,長寧沒啥意外地又輸了。
趙大娘做了點心給她們送來時,長寧搬了個小馬扎背對著她們坐在牆角,頭頂的揪揪都往下耷拉著。
趙大娘笑著問:“寧娘這是怎麼了?小嘴撅得都能掛油瓶了。”
樊長玉捧著一卷書坐在躺椅上曬太陽,聞言笑答:“她跟寶兒比著背書,比輸了。”
趙大娘招呼長寧過去吃點心,笑呵呵道:“過來吃大娘做的馬蹄糕,寧娘可是寶兒小姑姑呢,讓著寶兒是應該的。”
長寧“咦”了一聲,驚訝了轉過腦袋來,興奮地盯著俞寶兒道:“我是你小姑姑!”
俞寶兒也是頭一回聽到小姑姑這個說法,他稚氣的小眉頭一皺:“寧娘比我小,不應該是長寧妹妹嗎?”
趙大娘笑得合不攏嘴:“輩分可不是按年紀算的,你喚長玉一聲姑姑,寧娘同長玉是姐妹,那不就是你小姑姑了嗎?”
長寧人小鬼大,知道自己在輩分上佔了俞寶兒便宜,立馬開心了起來,笑得見牙不見眼,對俞寶兒道:“快叫小姑姑!”
樊長玉看著這對活寶,不免搖頭失笑。
俞寶兒抿了抿唇,突然看向樊長玉:“那我不叫長玉姑姑了,叫長玉姐姐。”
樊長玉手中的書頁剛翻了一頁,聽到俞寶兒的問話,一時間頗有些哭笑不得:“那可不行。”
俞寶兒一張臉沒從前那般圓潤了,擰起眉頭時,隱約已有了幾分小少年的樣子,他不解地問:“為什麼?”
樊長玉道:“你喚我姐姐了,那我跟你娘可不就差了一輩了?”
俞寶兒悶悶地不說話了。
隻有長寧得瑟得嘴角都飛了起來。
日頭升高後,屋檐和枯枝上的晨霜都化開了來,晨曦泄進屋內,長寧和俞寶兒捧著書又開始搖頭晃腦地讀,樊長玉莞爾看了一會兒,在躺椅上舒服地伸了個懶腰。
謝五從院外進來稟報道:“督尉,有貴客來訪。”
樊長玉微微揚眉,暗道在這蓟州,還能有誰會來自己這兒?
須臾,便見一身白袍,肩頭搭著銀鼠皮大氅的公孫鄞從庭外信步而來,在這深秋寒月裡笑得如沐春風:“自一線峽戰場上一別後,當真是許久不見了,樊姑娘官至督尉,今日總算是能親口向樊姑娘道一聲恭喜。”
見來者是公孫鄞,樊長玉著實有些意外,她起身相迎:“公孫先生可是稀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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