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她的時候,她在巷尾的轉角處蹲著。
他停下,氣喘籲籲,雨傘的雨滴不小心落在她白色的校服上,洇開一小片水漬。
她回頭,眼裏清澈得像盛著冬季的一汪水,眼底裝著他匆忙緊張的神色。
「哥哥。」
她的聲音怯生生的,尾音是甜甜的、黏人的。
不像她的表情,意外,又充滿距離。
「你在幹什麼?」杜悅嘉問她。
「你看,」她指了指墻角的花,「這種花,以前我家裏有種過。」
她很少提起她沒來到杜家之前的生活。
幾乎沒有。
好像她是憑空出現在這個家裏的。
「以前我家裏小陽臺上種了很多,是暑假的時候,」她頓了一下,餘光看了杜悅嘉一眼,「我和我媽一起種的。」
「她很喜歡這種花。」她的表情很溫柔,「我很少在這邊見過這種花。」
無聊。
杜悅嘉瞄了一眼墻角不起眼的那株植物。
轉身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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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影子沒跟上。
杜悅嘉走慢了幾步。
影子又跟上,小小的一隻,與他的影子重疊在一起。
「這是什麼?」
段關秦最近來杜家的次數變多了,翻個墻就過來,一來就亂翻他的書架。
「看不出啊,」段關秦嬉皮笑臉,「你還有這愛好?」
杜悅嘉一把搶過,合上書,扔進抽屜裏。
「別碰。」
「喲,還氣上了?」段關秦問他,「這是什麼花?這麼寶貝,為什麼不養著,非得搞成幹花?」
鮮花,一下子就凋謝了。
幹花,能一直留著。
段關秦對這不感興趣,他手上打著遊戲,眼角卻看著杜悅嘉半開的房門。
對面是杜釀釀的房間。
房門緊閉。
「她人呢?」段關秦問。
杜悅嘉抬眉,盯著段關秦的臉。
是一張招小姑娘喜歡的臉。
「不在。」
杜悅嘉的語氣,是他自己都想不到的冷淡。
「我就問問,」段關秦有些意外杜悅嘉的反應,「著急什麼?!」
「你別招惹她,」杜悅嘉面上波瀾不驚,握著書的手一緊,「拉低你格調。」
段關秦收回落在門上的餘光,嗤笑道:「知道你討厭她。」
討厭。
對,是討厭。
要不然怎麼解釋心底沒來由的生氣。
對面門突然一開。
杜釀釀抱著一疊書走出來,一眼就看見半開著的門邊坐在房間地板上的段關秦。
段關秦當即轉頭看向一旁的杜悅嘉。
這不是在家的嗎?
杜悅嘉面上明顯不悅,抿著嘴看向她。
光著腳。
又在冬天,光著腳。
她有些緊張,腳趾縮著,卻遮掩不住白嫩。
「要出門?」
段關秦起身,走向杜釀釀,順手攬過她懷裏的書。
他的身體遮擋住了她,杜悅嘉隻能透過半開的縫隙看見兩人漸漸靠近的腳。
「嗯,去圖書館。」
她聲音軟,細密,像能鉆進人心裏。
「我順路,帶你。」
段關秦比杜釀釀高出不少,低頭和她說話時,像將她半納在懷裏。
兩人抬步要走,杜悅嘉一直沒抬頭,耳朵卻總能精確地捕捉到那兩人之間輕微的響動。
惹人心煩。
杜釀釀都走下樓梯了,段關秦突然回頭,停在半開的門邊,問杜悅嘉:「你去嗎?」
杜悅嘉抬頭看他。
到底是從小一起長大的。
段關秦比杜悅嘉自己還瞭解他。
看似不經意的問話裏,充滿挑釁。
杜悅嘉輕笑,避開段關秦的眼睛,「也就你,才不挑食。」
「什麼都下得去口。」他說。
杜悅嘉洗了把臉,順手要拿毛巾的時候,發現換了條新的。
白色的底紋,最邊角上是隻鴨子。
「林嫂。」杜悅嘉拿著小鴨子毛巾,走到廚房問家裏的阿姨,「這是我的毛巾?」
林嫂回過頭,看了一眼,笑了,「噯,之前釀釀幫我幹家務的時候,我讓她把家裏的洗臉巾換一下。她可能不知道你不喜歡這種有圖案的,不小心換上的,我給你換一個。」
她說完,正準備伸出手拿毛巾,卻不想杜悅嘉縮回了手。
「不用換,」杜悅嘉將毛巾握在手裏,「沒事。」
杜悅嘉回到浴室,將毛巾掛上。
擺在下面的毛巾,是杜釀釀的。
最邊角上,也有圖案。
杜悅嘉拿起來仔細看。
兔子。
兔子,他笑了。
怎麼會是隻兔子?
「林嫂,我的毛巾是不是換過了?」
做晚飯的時候,林嫂又遇到了人來問毛巾的事情。
奇了怪了。
這回倒是剛從圖書館回來的杜釀釀,她手裏拿著條白色毛巾。
「沒有呀,我今天沒換過毛巾。」林嫂回過頭,看了一眼。
杜釀釀看了眼手裏的毛巾。
樣貌和她之前的毛巾很像,隻是邊角的圖案變成了隻小狐貍。
原本是隻兔子的。
「要我幫你換一個?」林嫂問。
「沒事,您忙吧。」
杜釀釀看了一眼手裏的毛巾。
沒關係,反正這個家裏沒有什麼是真正屬於她的。
兔子還是狐貍,又有什麼所謂呢?
杜釀釀一上樓,杜悅嘉就聽見了。
她腳步很輕,他耳朵太敏感。
門還是半開著。
杜釀釀剛洗完澡,空氣裏是沐浴露散發的氣味。
她進進出出,房門沒關。
杜悅嘉感覺自己屋裏好像也彌漫著浴室的水霧。
濕漉漉,溫熱。
讓人迷糊又躁氣。
以至於,當杜釀釀走近他時,他還沒有察覺。
「你不知道敲門的嗎?」
他語氣不好,生冷,像是要與這股柔軟的霧氣隔絕。
杜釀釀腳步一頓,「我敲了,你沒反應。」
她很久沒叫過他哥哥了。
自從那次,她打翻了他要送給阮瑜的鞋子。
那雙鞋子,沒什麼特別的。
就是貴。
阮瑜纏著要,但是她這個月已經超支了,家裏不給買。
杜悅嘉幫忙下單的時候,段關秦問過他,「不給你妹也買一雙?她那雙破白鞋都穿多久了。」
關他段關秦屁事。
杜悅嘉開口就說:「關我屁事。」
「給你。」杜釀釀的聲音打亂了杜悅嘉的思緒。
「什麼?」
「周考的試卷。」她解釋道,「今天在圖書館碰到阮瑜,她讓我交給你的。」
杜悅嘉接過試卷,杜釀釀轉身就要走。
「等會。」
她回頭,他卻還沒想好措詞。
「等會,我現在改完,你明天還給她。」
杜釀釀點點頭,站在旁邊等著。
光著腳,踩在他房間的地毯上。
幾米處,是他的床。
空氣裏甜膩的沐浴露霧氣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她剛洗完還沒幹的頭髮上的味道。
是家裏的洗發水。
他也用過。
他手裏沒停,改著試卷,試卷的邊角是她發梢的水滴不小心滴在上面的水漬。
他的手,在批改的時候總會蹭到。
明明平時五分鐘就能改完的東西,硬是拖了快半個小時。
杜釀釀站得腿酸,忍不住上前問他,「改好了嗎?你明早給我也行。」
他轉過頭,面冷,是他對她一貫有的表情。
她接過試卷,轉身回到自己的房間,關上門。
一點猶豫也沒有。
空留他開著半邊的門。
空留他開著半邊的門。
她總是這樣,像隻小狐貍。
一點點引誘著他踏進陷阱。
等到他真的身處陷阱中時,她卻撒腿跑了。
「杜董,人在去 R 國的航班上。」
杜悅嘉看著身邊空落落的座椅。
座椅旁邊,是杜釀釀白色的行李箱。
她說過,她隻是去上個洗手間。
她說過,她願意和他去 A 國。
是他沒防備,是他又被騙。
像那個冬天,在他生活了多年的臥室裏,暖氣吹得人口渴。
他對她的示好,毫無防備。
機場的落地窗,從下午的烈日,等到傍晚的昏黃。
杜家,已經沒人了。
他愛的,他恨的,都走了。
這隻小狐貍,他留不住。
上一輩的事情,當事人都已經進了墳墓。
沒有理由留住她。
再想挽留,已找不到藉口。
隻能看清自己。
杜悅嘉知道,她去 R 國找的是誰。
「她人呢?」杜悅嘉開口。
電話那頭,聲音張揚,「你誰?」
杜悅嘉笑了笑,「讓她接。」
那頭也笑了,「你手段也不過如此,用我威脅她。」
「祁森是吧?」杜悅嘉說,「聽你導師誇過你。」
「不管用的,」祁森在那頭說,「我要是害怕,一開始就不會搭理她。」
杜悅嘉見過祁森。
在很早之前。
那個冬天的下午,段關秦接走杜釀釀的那個下午。
她穿著一身紅裙子。
杜悅嘉坐在房間的陽臺上,望著她和段關秦的車消失的路口。
房間裏,暖氣被他關了,屋裏還有她的味道。
他以為她會哭著求饒。
但沒有,她面無表情,看著他,眼底還有些嗤笑。
沉醉的隻有他自己。
她的清醒像針紮一樣,細密地侵蝕著他的身體。
一直到晚上,她都沒回來。
群裏說,段關秦找了人喝酒,拍的視頻裏,也沒有她。
杜悅嘉就在陽臺上,一直望著路口。
他不敢出房間。
一出去,人就清醒了。
他不要清醒。
坡上,迎著昏黃的路燈,她紅色的裙子出現在路口。
那條裙子,襯得她皮膚很白。
她走得慢,踩著影子,自娛自樂。
就是不想太快走回家。
路燈拉長她的影子,離她挺遠的地方,樹下站著一個年紀不大的男孩。
長相乖張,卻面色溫柔。
跟到大樹下,看著她站在門前停留。
又看著她鼓起勇氣按門鈴。
林嫂開了門,嘮叨了她幾句,回來得太晚了,惹人著急。
她笑臉盈盈,推著林嫂往裏走,連說自己餓了。
那個男孩,看著她進去,看著門關了。
停了一會,打算要走,轉身的時候,像是心有感應,抬頭看了一眼站在陽臺上的杜悅嘉。
那一眼,杜悅嘉心底頓時有種感覺:
杜釀釀總有一天會離開自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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