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霜凌躺在小河邊,聽梆梆敲打搗衣砧的聲音,哗哗的流水聲,然後聽見了那陳奇聽信書上的修道之法,喝下了紙灰水,高燒不退,燒了三天三夜。
她母親的咒罵也持續了三天三夜。但他奇跡般地活了下來。
隻是從此以後,他脖子以下全癱了。
陳奇變成了一個完全的廢人,身不能動也不能死,隻能說話。
他坐在母親咒罵中拼好的板車上,車有轱轆,他隻能進或退。
他說這世上根本沒有人能修仙,修仙害死他了。他每天乖順地承受著謾罵和譏諷。
霜凌覺得他和他娘都很可憐。
但她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神的記憶裡看到這個人的過往。
直到一陣風吹來,她這顆種子滾落到了他癱坐的車轱轆之下,他夠不著,但,有個人夠到了。
那是一隻瑩白發光的手,霜凌被那人撿起來,視角轉過去。看到那張臉的瞬間,差點脫口而出顧寫塵的名字,然後她立刻反應了過來,心頭忽地一震。
這是一張和顧寫塵有七分相似、但完全屬於女性的臉。五官分明是很像的,但卻不像顧寫塵那樣的清冷鋒銳,動起來的時候便是完全不像,她柔和,從容,華美。
她出現在這個平凡的村落,簡直如同華光遍灑,天神降臨。
霜凌心頭開始狂跳起來,這時她再回頭,看著這個癱坐在板車上的年輕男子。
這張普通而鬱鬱的臉。
……君岐。
在很多年前,統御人間數千年的乾天帝君,隻是一個因為誤信仙術而癱瘓的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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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緊緊盯著眼前這突然出現的女子,他的直覺告訴他,這不是凡人。
霜凌站在神與人的中間,她非常清晰地意識到,神是不懂人的。
即便神的軀體面容與凡人並無不同,但那雙如顧寫塵相似眼睛之中,沒有過多的情緒,沒有人的欲望,野心,隻是平和。她不會懂得人心的幽微,也不會知道一個因仙術而全癱之人,哪怕看似平和之下的內心角落。
“是你護住了這顆蓮種?”神女說話了。
當她說話時,顧盼生輝,口齒張合間,像是一種奇妙的韻律,不像人間的聲音。讓人不自覺想要回答她的話。
陳奇急迫地想要回答她,可越急越說不出,他癱瘓而僵直的身軀抽搐著,隻有臉憋得漲紅。神女似乎輕輕張口說了句什麼,隻是簡單的兩個字,他就重新獲得了說話的力量。
“…是的。”他承認。
他喘氣著問,“你是神仙嗎?”
霜凌躺在神女溫暖的掌心中,她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參與到這段記憶……原來合歡歷代聖女的源頭,是一顆從上界意外跌落凡塵的蓮花種子。
神女是找回蓮種而來。
從此再也沒能回去。
霜凌眼前的場景在向前滾動,她心中焦急,可君岐是一個癱瘓的廢人,他是怎麼奪得敕令之力,又是怎麼困禁神明的?
此刻顧寫塵又在哪裡?他看得到這一切嗎?
她看得出神明並不懷疑。
事實上,人也並不會懷疑偶遇的小螞蟻騙人。
神無欲而生,她沒有世俗情感,她隻是看這顆蓮種因為他的車轍而沒有被風吹走,於是答應幫他一件事。
這是一個多麼童話的開頭啊。霜凌的心砰砰跳,多希望千年前的神明能理解人心,可是不能。
那個癱坐在板車上的年輕人思考了幾天幾夜,最後對神女說,“請讓我娘也成為神仙吧,她太辛苦了。”
神女沒有料到這個請求。
任誰困於這樣的身軀之中,都會祈禱上天讓他重新行走。她那雙寧靜的眼眸不知想到了什麼,有些動容。
神女說,神仙難成,但她可以幫助他的母親。
霜凌的心都在叫著不要,可她眼睜睜看著神找到陳奇那操勞著捶打髒衣的母親,對她問,“你想成為神仙嗎。”
一個日夜苦力、死了丈夫癱了兒的、苦難的女人,看著這個美麗潔淨的人神降一般,垂目問出這樣的話。
——她用搗衣杵打向對方,用最惡毒的話來咒罵。
神不會被打到,也不會被惹怒。
但陳奇傷心地哭了起來,他說都是他的錯,都是他無能,娘才會變成這樣。他說,請讓我成為神仙吧,我想讓娘過得好一些。
神女說,“點化為仙,未必可成。”
“為了我娘,我願意一試。”癱瘓的人這樣說道。
畢竟一個癱子,還能變得更差嗎?他絕不能放棄這個機會。
神女用古老而奇妙的語言,說出了兩句話。
霜凌看見陳奇的眼光異常明亮,他在用盡全部力氣記住那兩句話。
接著,他的身上彌漫明亮溫柔的光芒,他在神女的點化下,得到了進化。他的四肢的確重新滾動血液,他感覺到自己的生命中有了無數的力量。陳奇的表情強忍著,想要克制那種雞犬升天的狂喜,最後皮肉都在戰慄。
可等到光芒散盡,他沒有擁有強健天才的根骨,而是擁有了……無盡的壽數。
現在,他可以漫長永生地困在這具身軀之中了。
霜凌躺在神女的掌心,看著她的表情,有一絲悲憫。
如果此時她離開,後來的一切還有機會改寫。
可神不懂人。
“為什麼。”陳奇問神女。
神女告訴他,原來仙是不能掙脫這個世界的,這世界上狐貓走獸,草木地靈,都能在漫長的修行之中變成仙。可那不是神。
陳奇低頭,他說,他還是感謝神。
但霜凌知道,不是的。
陳奇知道神仙的箴言就藏在那兩句話之中,但那不是人間的音律,寫下來也不是人間的字跡。他盯著神開合的嘴,他拼了命想要弄清楚,究竟怎樣才能成神。
他意識到原來神說一個字就可以改變四周。
神的嘴,說一句話就可以改寫一個人的一生。
神的語言,藏著他能拯救自己的全部密碼。
霜凌看著他一日日溫順地困在這不死的癱瘓之軀中,目光謙和,從不怨恨。直到浣衣的母親累得吐血而死,他哭得傷心欲絕,抬頭看見原本正要離開的神女,靜和地垂目看他。
霜凌就躺在神女的掌心。蓮花種沾染了人間氣,但她還是打算帶它回去。那是一種溫柔的母性。
她看見陳奇仰望著神,聽見他問——能不能像母親親吻孩子那樣,親吻這個癱瘓的凡人。
霜凌地動了起來:不要!不要!
可神不懂人。偏偏悲憫。
於是她彎腰傾身,在降福的時候,他渾身上下最靈活的嘴——
咬掉了神之口。
彌漫的金光和著血一起湧入他的口腔。
他一口吞了下去。
“別動。”
神女停在了原地。
從此,他擁有了敕令之力。
…
啊——啊——霜凌在地上滾落,心中湿冷浸透,這顆蓮種拼命想要找到改變一切的方式,可是時光根本無法倒退。
她隻能滾啊滾,想找到一個人,可是這記憶之中怎麼到處沒有他的身影?
在滄桑陳舊的時間當中,她甚至漸漸模糊了自己是誰,這顆蓮種後來怎麼了,神女呢?後來又是怎麼發生了那些事——百次飛升。顧寫塵。
她在神的識海之中感到模糊,隻是始終深刻地記得顧寫塵這個名字。
她路過的地方,曾經婦人們浣衣的小河在神女之軀下漸漸化作了靈脈之河。
這片土地後來成為靈脈之源。
土地之上,稱為乾天。
她看見陳奇用敕令之力開始操控身邊的所有人。他命令人們抬著他行走。命令累死他母親的大戶人家集體自殺,發現這一切輕而易舉。
屬於乾天帝君的歷史開始轉動。
玄武金鑾頂已經有了雛形,他開始稱自己為帝,改自己的姓為君。名岐黃之岐。
站在人間的最頂點,已經高到可以碰天。但他仍然是癱瘓之人,帝座之下,生命如蔓延的枯樹在他衣袍之下延伸,他的興奮感終於停止了下來。
他讓人抬著,來到了乾天地底,霜凌連忙滾動著蓮種的身軀跟著他。
困禁的神明矗立在這裡,因為緘口,長久靜默。
君岐在神面前,仍像是一灘穢物。而她即便失去神語的能力,依然高潔,美麗。
他多麼想成為神,神軀將是徹底自由。
於是他癱坐在帝座之上,開始用神之口,一遍遍嘗試著念出那兩句話。
他的發音並不準確,對那音節音律都不熟悉,但念到九千多回的時候,他念對了一瞬。
隻要念對,就能理解它的含義。君岐感到狂喜。
然後他讀懂了那兩句話。
霜凌也已經懂了……
九轉為仙
百煉成神
帝君在神女的面前終於露出了怨怒。原來凡人,即便是高居九洲帝位,也離神遠隔萬裡。
丹結百次,千錘百煉,得證真道,心入神域,徜徉與天地同齊。
這是不可能的。
凡人無法成神,他要一生活在這具枯槁的肉身中,直至千秋萬代?
霜凌滾落到了神的身旁。
君岐看見,命人撿起她,轉身扔到了暗河中。
蓮花很快從水中長了出來,濯濯其華,金蓮瓣簇。
帝君一動未動,隻是敕令一動,她就在空中被折斷了。
可在折斷的一瞬間,霜凌頓時感覺自己脫離了這個視角,終於從中掙脫出來,開始在水中漂浮。
霜凌玩命地在水下遊出去,識海中嘗試著傳向顧寫塵。
“顧寫塵!”
“顧寫塵你在哪兒?”
“你母親在這裡……”
再不來的話……
當蓮種生而被折之後,神女忽然閉目。
她開始平靜地自滅。
金光騰起,她的生命正在消散,君岐沒有料到。神的呼吸是一種菁純的青金色,那種氣息帝君從沒有聞見過。在光芒與氣息的狂漲之中,她的身形抽得越來越高,神軀卻在一寸寸化石。
君岐看著她,不明白她為什麼忽然尋死。
他用敕令的神口阻攔著她,然後忽然在神像之種……看到了一團金光。
圓形的金光。
那是……神丹?
他如果吞噬了神丹,是不是就能成為神呢?
君岐在空中凝結著那種青金色的氣息,落在他身上便轉深化作墨綠,他學著凝結那種氣流,竟然化出了手的形狀。
他察覺自己離成神真的不遠了,他墨綠色的手伸向神女的腹腔。
霜凌驀地竄出水面,驚怒大喊:“不——!”
可他剖開神的肚子,然後愣住了。
那不是神丹。
霜凌也終於意識到那是什麼,她在水中四肢發冷,像是凍結成冰。
這一刻,君岐……那個癱瘓的凡人陳奇,也終於明白過來。
為什麼當他請求神,像母親一樣親吻他,神女會有一瞬間的動容。
那不是因為他那浣衣的娘剛剛悽慘死去。
而是因為——神女自己就是母親。
陳奇低頭,墨綠色氣息凝成的手顫抖著,舉著手中的胚胎。神裔在人世降生,他呼吸的是天地空氣,無法再回到神域,也隻能如凡人一般尋求飛升法。
他雖是神的孩子,卻如此孱弱,陳奇竟然隨時都能殺死他。
既然有孩子,她為何自滅?
而就在這時,剛剛被折斷入水下的蓮花,竟然再次長了出來。
他的手虛空中捧著神的孩子,驚訝地看去。
蓮花被折斷,竟然很快就重新抽長,無限生長。
無限復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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