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慕嗤一聲,不置可否。
忽然,孔先生推門而入,老頭子俯到這位少年衡陽王的耳邊,說了幾句話。劉慕點下頭,孔先生再對陸二郎致意一笑,便關上門重新出去了。人走後,陸二郎自然又隨意拉扯出一些話。因劉慕聽得心不在焉,陸顯說話就也是不太用心。陸二郎眼睛透過窗子,忽看到閣樓對面的青苔小徑上,走過幾個道士的身影。
腦中短暫“啪”一下,本能覺得什麼不對勁。陸二郎停了話,隻怔怔看向那幾個道士。
劉慕順著他視線看去,眼睛一縮。
聽陸二郎詫異問他:“公子,你年紀小小……竟然也供養道士?效仿陛下那般,尋仙問道麼?”
劉慕:“當然不是了。”
陸二郎看向他。
劉慕隨意道:“喜歡煉丹修仙的是我皇兄。我這是孝敬我皇兄,我求了幾個有名的老道兒,送進宮讓他們給我皇兄講道。想來我皇兄很高興。”
陸二郎突然看向他,目光如電。
他剎那間,想起了自己夢中所知——老皇帝,是中丹毒而死。
新帝悲憤,登基後第一件事,就是摧毀了丹爐,將道士們趕出太初宮,讓他們終其一生不得入建業。
在夢中,世家大都心知肚明老皇帝是中丹毒而死,他們對新帝的決定,自然擁護……
但如果,那送進宮的道士,其中有劉慕送的呢?更或者,老皇帝之所以中丹毒而死,就是劉慕送進宮的那批道士唆使導致。劉慕不曾親自動手,但他利用他皇兄對道士的好感……
現實中,劉慕盯著這個突然不說話的陸二郎:“怎麼了?我送道士進宮,有何不妥?”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對面的郎君,面上笑意很古怪,手指扣在膝上。少年郎雖坐姿看著隨意,但腰杆已經挺直,他渾身肌肉緊繃,是一個待機而動的姿勢。似稍有不妥,他就會立刻動手——
陸顯背上出了層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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驀地想到,今日是他來了。
若是來的人是羅表妹。
羅表妹孤身來建業,人生地不熟,偏偏又聰敏機靈。若夢裡的時候,羅表妹撞見了劉慕的這番心思……她焉能活著離開這裡?那劉慕要娶羅表妹的心思,就不僅僅是表面的意思了。羅表妹嫁不成他三弟,也不隻是小兒女的吵鬧問題了……
劉慕再次不耐煩地問:“陸二郎,你發什麼呆?”
“無事!”陸顯一下子回神,他盡量自在,笑容卻有些僵。
劉慕深深凝視他,搭在膝上的手指曲著動了動,他慢悠悠轉開了話題。
待陸二郎後背汗湿地離開衡陽王府,心裡對自己的猜測更是絲毫不減。出了王府,回到陸家,心神恍惚地出神了兩個時辰,陸二郎仍然心中不安。證據不能單靠猜,定要有所佐證。陸二郎遲疑下,還是招了僕從過來:“你們快馬加鞭去太初宮,攔下衡陽王府送進宮的那幾個道士!用我們的人替了他們,別被衡陽王發現。你們把人帶到隱秘處,我要審問那幾個道士……”
半個時辰不到,負手立在自家府宅中看院中風景的劉慕,得到了下屬猶豫無比的通報:“公子,您所料不錯,陸家真的偷派人去太初宮了……”
劉慕陰著眼。
他淡聲:“奇怪……我倒要看看陸二郎想做什麼。難道他真的知道那幾個道士有問題?他那麼蠢,都能看出問題?他憑什麼懷疑我?難道我在他面前露出破綻?還是衡陽王府有陸家的眼線?”
他凌厲的眉眼瞥向自己的下屬們,下屬們悚然一驚,渾身冒冷汗地跪下喊冤。但劉慕隻是沉沉看著他們,不置一詞。六月暑天,下屬們身上的汗流了一層又一層——自那日公子歸來,對他們便百般不信。公子脾氣似越發暴躁,看他們的眼神越發陰沉……
真怕有一日公子再也忍耐不住,對他們下手……
滿心懼怕!他們該如何是好!
……
羅令妤自然不知她的二表哥為她避過了一劫。她沒有陸二郎那樣顯赫的身世,讓衡陽王投鼠忌器。如果去衡陽王府的人是她,她未必能如陸二郎那般全須全尾地歸來。羅令妤近日忙碌的,一是自己脂粉坊的賬目,二是陪陸三郎養傷,照顧行動不便的陸三郎。
她的脂粉坊漸入正軌,許多不懂的都要她搗鼓。偏她心強,不肯承認自己不如人,背後自然花大工夫研究。她的脂粉坊運行不容易,陸三郎也不是好打發的人。這樣日夜搗著,精神就有些不濟。偏又來了一樁煩心事讓她發愁。
靈犀猶豫許久,終是吞吞吐吐,把自己好似曾見過秦媪的事告訴了羅令妤。
羅令妤心裡一驚,難得主動登了陸夫人的院子,去問陸夫人。陸夫人這兩日也是忙著,陸三郎和羅娘子的關系被陸老夫人發了牢騷後,陸老夫人突然發現他們府上的郎君們居然好多都未成親。首當其衝的,便是陸二郎陸顯。
羅令妤上門求見時,陸夫人正煩惱地翻著建業女郎們的名冊,那最有名的“花神冊”被她看了又看。這就是家中沒有女郎、而自己又不喜歡出門交際的煩惱了——陸夫人光看名冊畫冊,完全看不出哪家女郎的品性如何。
羅令妤立在堂中,看了半晌,笑道:“……夫人若是挑花了眼,不如我尋個理由,邀請姐妹們來陸家作個宴?夫人喜歡的,悄悄告訴我,我多與那女郎說說話,讓夫人看看可行。”
陸夫人驚喜:“這是太好了!你這是幫了你表哥的大忙,他會記得你的恩的。”
果然家裡有個機靈的小輩女郎就是方便很多。她出門相看女郎,哪有請女郎來自己家中玩舒服?
彼此歡喜,討論了一下筵席的細節,羅令妤就打聽秦媪是怎麼回事。
和表小姐相談甚歡後,陸夫人才想起了這麼個人物:“……哦,是。怕你在家裡住的不習慣,我就讓人去南陽打聽,看你有什麼避諱。你乳母倒是關心你,求著跟船一道來。該讓你們見個面才是。”
羅令妤感激一笑:“多謝夫人。”
其實陸夫人怎麼可能是怕她住的不習慣所以讓人去南陽打聽?恐怕是怕她為人不端禍害了陸家,才讓人去南陽吧?
而這些彼此心知肚明就好,實在不必說出來。
侍女靈犀敬佩無比地在外等著,看羅令妤出來時,已經將她之前怎麼都靠近不了的秦媪領了出來。秦媪跟著高挑瘦削的女郎,伸手不斷激動地抹淚。羅令妤嫋嫋娜娜地與一路送她出院門的綠腰等侍女告別,唇角始終帶著笑。
羅令妤等人領著秦媪離開。
她步子越走越快。
趕不及到“雪溯院”,半途上,站在湖邊,尋了沒人注意,羅令妤吩咐侍女們守著,自己將秦媪拉入了湖邊的蘆葦叢。羅令妤急聲問道:“乳母,南陽出事了麼?我們之前不是說好的讓你在南陽養老麼?你怎麼來這裡了啊?”
“南陽不會打仗了吧?”
“沒有,沒有!”秦媪連忙寬慰羅令妤,她見到自己女郎分外激動,一眼不錯地盯著女郎越發明麗的面孔,目中含了淚,哽咽道,“都好,都挺好的!羅夫人挺好的,女郎們也都沒事……”
羅令妤嗔道:“那你哭什麼?竟嚇我!”
秦媪泣淚:“可那位範郎……”
範郎!
羅令妤眼眸輕縮,她略微不自在道:“提他做什麼?我都到建業了……我都說了我會很快嫁人的,你們不要為我操心了!”
秦媪急道:“可是眼見都要半年了……娘子你就別騙我了!我跟陸家的下人問過了,她們沒人說你好事將近啊。”
羅令妤雙頰微紅。
她略略羞澀:“我沒騙你……隻是我看上的這位郎君,比較難搞,短時間內攻不下……”
陸三郎不可能短時間內娶她,他這人太假正經,非常看個清楚不行,非要追溯感情最開始的緣故不可。但他確實與她曖昧不清,也確實讓她牽腸掛肚。她觀陸昀人品,他也不是那般會始亂終棄的。若他與她分開,定隻是因兩人不和的緣故。
她都快要攻下陸昀了……
陸昀已經動搖得不行了,他就快要承認他的動情了……
她怎麼可能在這時候換別的郎君,放棄陸昀呢?
秦媪更加著急了:“你說的不會是陸三郎吧?我聽陸夫人的侍女們說了,她們也提過你和陸三郎……但是娘子你莫要犯渾。我聽人所說的陸三郎,不和我們南陽的那位範郎一樣麼?你栽在範郎身上一次,還要再栽在那什麼陸三郎身上一次麼?”
“女郎,你要清醒些啊!”
“士族郎君自然各有各的不同,隻是你的眼光為何總如此相似……你就不怕他是第二個範郎麼?”
範郎!
羅令妤臉色微白,絞著帕子的手用力。她幾乎是第一時間便反駁:“陸昀才不是範郎那種男人!”
她煩惱地踱步:“乳母,你別管我的事了。你還是回南陽去吧,你跟伯母他們說,說我在建業一切都好,讓他們不要牽掛我,也別催我。我快要嫁人了,真的……”
秦媪幽幽看著她,見女郎如此堅定,提起那位陸三郎眸子都亮起。羅令妤總是這般,毫不氣餒,積極地爭取出路。跌倒一次,撞得頭破血流,她卻還要再次站起。秦媪自來看著這個娘子長大,知道這個娘子長到這麼大,在汝陽城破後,她吃了多少苦……吃了多少苦,才能在南陽過下去,又能來到建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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