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隻能如無頭蠅子一般,不放過任何可能。她跪在地上,幾是匍匐向前爬著。手碰到冰冷的雪,眼睜睜看到救出的人一個個成了屍體。她心中崩塌,也下起了一場雪崩。
面上隻是不做出來。
女郎捂嘴,淚掉如珠,絕望般的:“陸昀——你在哪兒?!你答應過我的……”
……
她說“千秋要君一言,願愛不移若山。”
他當時笑著說“好”,說會給她答復。
她還能等到這答復麼?
她不要陸二郎的那個夢——她從建業一路奔至南陽,她是為了嫁給他,她不是想驗證那個夢。
……
空氣越來越稀薄,挖出了一截,沒有了力氣,卻還是聽不到外面的聲音,感覺不到人聲。
陸昀喘著氣,停了下來。他不能不要命,不能讓自己徹底呼吸不到。他沾了血的手向下,摸到自己腰下與玉佩系在一處的荷包。那個繡工一般的荷包,當是羅令妤送他的那個。
陸昀輕輕地嘆氣,手指上的血滴在荷包上。他細致地摩挲著那繡工,心神模模糊糊的,漸漸不清。
知道自己斷斷續續、混混沌沌的,好似做一個夢。
……
他恍惚看到星如光轉,夜涼如水。
他在屋中看書,聽到叩門聲。門口站著一個戴著兜帽的女郎,舍中的光照來,她摘下兜帽,露出自己妍麗的面容,當是羅令妤。她站在舍外燈籠下的微光中,燈籠被風吹得輕晃,那光落在她臉上,便如水波般,一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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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門的陸三郎束著小冠,一身輕雲紋錦袍。他垂目,看到女郎裙裾落梅般曳在地。陸三郎的面容卻很冷,很淡。他冷漠得如無情般:“你來幹什麼?”
羅令妤輕聲:“他們說你明日出徵,要離開建業,我來送你。”
陸昀眉一揚,語氣微嘲:“不敢讓衡陽王妃送我。”
羅令妤如沒聽到一般,她睫毛顫了下,落下一個哀愁的陰影。陸昀心中空落,又痛得難受。他手動了動,想要扯過她來抱著,卻見她伸手,姿態放到最低,將手中的荷包遞送而來。
羅令妤面上神情頗為勉強,低聲:“我求的開善寺大師畫的符,佑人平安。我送給你,就……當我最後還你吧。”
陸昀身子猛地一僵,卻動也不動。
她向前走一步,顫顫伸手,手指尖碰到他的腰。她目中湿潤,伸手將這個荷包系到他腰下。她的指甲拂過自己繡的荷包,她將自己的心意藏在裡面。而她失落的,茫然的,她不知他會不會知道。
她不想嫁衡陽王,她是被範清辰恐嚇,又撞破了衡陽王想謀殺帝君的事,還不想連累陸昀……她不想連累陸昀,可她心裡又微弱地有著期盼。
羅令妤低下頭,眼中含淚。她聲音卻平靜:“我就要嫁衡陽王了,婚後我不能讓我的夫君疑我。你也不要再來找我,不要和我私下會面。你我好歹相識一場,望你不要阻我前程,毀我聲譽。衡陽王得陛下寵愛,日後說不得有望稱帝,那我便是皇後……今夜最後一次見面,希望你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你我的關系。”
陸昀諷笑:“我阻你前程?”
他向前一步,她便在他的陰影下後退。他猛地伸手,拽住她手腕。他將她壓在廊下軒楹前,鼻梁與她冰涼面孔相挨。他冷聲:“你竟說我阻你前程……你便那樣喜歡榮華富貴,那樣想嫁人?”
羅令妤硬著心腸,閉目:“是!”
陸昀逼問她:“那我便是沒有麼?!”
羅令妤:“……你無法讓我當後!我就是想要至高無上,想要……唔!陸昀……陸昀……”
她的唇被堵住。
他俯下來親她。
緊抱住她的腰擁吻她。
芭蕉葉涼,光華如水,陸三郎熱烈地親吻她,擁抱她。他扣著她的手腕,任她在懷中捶打他。他不想放開她,他心中氣怒,知道這是最後一次。
……
他想低聲下氣地求她。
可是陸三郎心高氣傲,他從不求人。
他寫了一半信,寫了“紙短情長”幾個字,就揉成團扔掉。他心中喜愛她,舍不得她,還氣她要嫁別人。但他又不肯承認,又不肯眼睜睜看著。
他去了邊關。
萬箭穿心的前一夜,陸昀喝得酩酊大醉。因新帝登基,性急而大婚,頂著朝堂的壓力,羅令妤一舉成為了皇後。如她期望的那樣。邊關將士來與陸昀攀關系,與他打聽。聽說皇後殿下是陸三郎的表妹,曾借住在陸府……
陸昀沉默著。
心中絕望至極,知一切無法挽回。
他死在了第二日的戰爭中。北軍突襲,陸三郎意志消沉,又因宿醉而難受。他接受了那個萬箭穿心而死的結局,死前跪在人中,甚至有解脫之感——
想他這一世,看似風光,看似追慕者甚多。
可他始終沒有愛人,沒有人真的愛他。
他真恨羅令妤。
他腰間的荷包,那承載著羅令妤愛意的荷包,他始終沒看一眼。他覺她不愛他,他不願再自甘墮落,在她面前如狗一般祈求她的愛。那份他求而不得的愛……他真恨她!
……
陸三郎自己模模糊糊的,如看旁人的戲一般。既覺得陌生,又覺得感同身受。當夢裡那個他死在萬箭穿心之下,夢中那個他心裡的失望,陸昀如遭重擊,胸口也缺了大洞一樣,往外淌著黏糊的血。
可是在夢中,又有之後的、不一樣的事情發生。
當陸三郎身死的消息傳回建業,偌大的太初宮,新的、年輕的皇後殿下正在為園中的花修剪枝條。宮女以隨意口吻說了消息,幾乎是一剎那的時間,上一刻眼中還噙著微微笑意的女郎,面容突然就空了。
她呆立著,手中的剪子砸落在地。
片刻時間,她低著頭。宮女看不到她的神色,陸昀卻知道她在哭。
她繃著身子,眼淚滴落在地,形成一片小水窪。
她快步回了寢宮,她再忍耐不住,撲到床上,捂著口鼻,雙肩顫抖。
光線昏暗的寢宮,已經成為皇後的羅令妤在宮室中偷偷地哭泣,連一點兒聲音都不敢發出來。她心情壓抑至極,痛苦至極。她覺得自己死了一樣難受……她從未想過他會在邊關死。
她懷著自私的心,送他荷包,希望那個男人一輩子不要忘掉她。日後他娶了妻生了子,他的妻在她面前還是要拜。她始終高他的妻一頭。他的妻見她一面,他就會知道她的消息一次。她要他念念不忘,要他心裡有她。
羅令妤與陸昀置著那口氣,他不低頭,她就不低頭;她不低頭,他也不低頭。就慢慢地耗,他們有一輩子時間來爭這口氣。
可是她不想他死。
她的三表哥,她的風華無雙的雪臣哥哥……他不在了。
羅令妤哭泣:“陸雪臣,我恨你。”
……
陸昀猛地清醒過來,睜開眼,視線還是一片銀白。他方才感受到的那種窒息般的痛,好似做夢一樣。陸昀額上冷汗連連,想也許真的是夢。
是陸二郎含含糊糊說的那個第一個夢。
陸昀手指發麻,再次用力向外挖雪,又漸漸因呼吸不暢,而再次昏厥。
……
這一次,狂風呼嘯,迷霧滿山覆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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