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秦蘿第一次見到它。
伴隨白光閃過,箏身逐漸顯出流暢如水的線條輪廓。根根弦線筆直緊繃,上有微弱浮光縈繞其中,以指尖觸碰之際,能感受到靈力冰冷的動蕩。
那邊江星燃的哭聲不絕於耳,秦蘿深吸一口氣。
在瑟瑟寒風中,女孩彈響了第一個樂符。
她所彈之曲,名為《漁舟唱晚》。
樂曲起初緩慢悠揚,音律融於靈力之中,於虛空凝出潮水一般的實體,騰湧翻復,牽引出一道接著一道的朦朧白光。
這首曲子自有意境,若是以往,秦蘿總會想起水波接天、浪起驚寒,此刻卻莫名生出一種錯覺,仿佛有幅全新的、光怪陸離的畫卷正在眼前徐徐展開。
那是片名為“修真界”的嶄新秘園,瑰麗浪漫,風起雲湧,在靈力與曲調的交融裡,真正露出了浩淼磅礴的一角。
駱明庭聽見聲響,有些驚訝地挑起眉頭。
這從未聽過的曲子……有幾分意思。
曲聲響,塵光生。
道道白光無形卻有形,稀稀疏疏填滿整個房間。秦蘿心思純正,所奏皆是正道之音,不會像符咒那般不分青紅皂白地傷人,江星燃手裡的圓碟用力一震,如同喝醉了酒,搖晃不止。
第9節
邪祟起初還能勉強抗衡,等曲調驟然加快,絲絲音律多如蛛網,一並籠罩而下。
繼續糾纏隻會逃無可逃,碟仙不敢逗留,但見白芒一現,圓碟瞬間失了力道,生生摔在地面。
與它一同落下的,還有個哭出鼻涕泡的江星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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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狀態,好像挺不好。
秦蘿腫著桃子一樣的眼睛,忍住哭腔試圖安慰:“江、江哥哥——”
江星燃瘋狂打哭嗝,趴在地上手腳亂拍:“嗚嗚嗚不共戴天!不共戴天!”
也許是他的哭聲太過響亮,又或許是方才的騷動過於明顯,正當男孩哇哇大哭的間隙,門外忽然闖進一股腥風。
練氣期的試煉都很簡單,沒有過多復雜難懂的劇情。通常而言,隻要解決每個人分配到的邪祟,再合力完成一個最終任務,就算大功告成。
如今碟仙逃走,是時候來到最後階段。
帶有血腥氣味的冷風陰森刺骨,四人一並抬頭,於房門之外,見到一個身著白衣的女人。
或是說,死去多時、執念未消的魂魄。
那女人面色蒼白,身形瘦如枯柴,似是剛剛哭過,雙眼腫脹著發紅。
秦蘿感到撲面而來的涼氣,往後退了幾步,聽她悽然道:“幾位道友,還請為我做主!”
她沒有惡意,應該是個發布任務的工具人。
駱明庭耐心接話:“做主?”
好在對方有問必答,一來二去,他很快捋清了背景故事的大概內容。
眼前的魂魄喚作“葉娘”,是一個小宗門的掌門之女。她於十七歲結識一名如意郎君,奈何家中竭力反對二人的婚事,受那男人蠱惑,葉娘於某日盜走門派絕學,與他私奔至此處。
“我把一切都給了他,可到頭來,他隻當我是個用完即棄的工具,拿著秘籍一走了之。”
白衣女子目露哀怨:“我不甘心,在客棧了結了自己的性命,可他憑什麼好好活著?如今他已是築基修為,而我身死命隕,遠遠不是對手。冤有頭債有主,諸位道友,可否助我?”
看來這處須彌境的最終試煉,是讓他們以練氣之力,迎擊另一位築了基的修士。
局勢再明朗不過,若是換作旁人,準會毫不猶豫地一口應下,然而駱明庭還未出聲,便聽江星燃用力吸了吸鼻涕:“我們為什麼要幫你?”
出入須彌境的弟子千千百百,葉娘恐怕頭一回聽到這種問題,微微怔住:“那負心漢背信棄義,將我的真心棄之不顧,莫非不應當受到懲處?”
江小公子從小到大隨心而為,帶著點世家子弟的傲氣,想做就做,不想做的絕不會碰。
他方才出了醜,心裡委屈又氣惱,恨不得當場手撕這場須彌幻境,因而說得毫不客氣、直截了當,沒留任何周旋的餘地:“可是,你偷走家傳秘籍,和一個男人私奔離家,不也是背信棄義,將爹娘的真心棄之不顧了嗎?”
七八歲,是個有些微妙的年紀。
性別觀念已經開始萌芽生長,對於愛情,卻仍是處在懵懵懂懂的階段。
江星燃的想法很簡單。
爹娘的親情是愛,男女之間的情愫也是愛,這些情感沒有高低貴賤之分,要說的話,多年來積累的親情還要更深更重一些。她為了其中之一背叛另一個,細細想來,不正與那男人的所作所為沒什麼兩樣嗎?
這種自私的女人,他才不想幫。
——而且都怪這群妖魔鬼怪讓他出了這麼大的醜!他現在超超超氣的!才不要幫他們!
葉娘被說得面色一變,身形微顫:“我……不是的!我對他情真意切,之所以私奔,是為追求此生幸福!”
“按照你的意思,他之所以盜走你的秘籍,”江星燃整理好前襟上的褶皺,理直氣壯,“不也是為了追求此生幸福嗎?”
一派胡言,毫無邏輯!
葉娘從未聽過這般言語,正要出言反駁,卻見角落裡的女孩眨眨眼睛:“對哦!”
秦蘿也是這樣想的。
她之前看電視劇的時候就覺得奇怪,為什麼大人總要把愛情看得那麼重要?隻不過是一個男人一個女人湊在一起,比起福利院裡的男孩子,她更喜歡和蘇萌萌宋院長一起玩。
明明其他人也很好啊。
這個姐姐的爹娘願意把傳家秘籍給她,一定對她十分疼愛。結果女兒卻拿著秘籍一聲不吭走掉,他們知道了,不曉得會有多麼傷心難過。
“不是這樣的!你們根本不懂我犧牲了什麼!我、我殺了你們!”
葉娘被戳中痛處顯然氣極,伴隨一道厲聲尖叫,瞳孔竟蔓開密密麻麻的猩紅血絲。
駱明庭感受到暴漲的殺意,護著兩個孩子後退,其中一縷黑氣堪堪掠過江星燃側臉,留下微不可察的血痕。
年輕的樂修在心底默默嘆氣。
好家伙,今天他可真是開了眼。繼螺旋飛人、被隊友一錘三後,託這兩個小朋友的福,有幸見到了須彌境裡的另一種名場面——
硬生生把發布任務的工具人說得黑化暴走了。
嗯……可能還會附贈一段來自雲衡兄的驚喜。
葉娘怨氣難消,殺機畢露。
秦蘿被威壓鎮得雙腿發軟,轉瞬之間,被駱明庭捂住了耳朵。
她看見一直沒說話的雲衡師兄瞥了眼江星燃臉上的血漬,皺著眉頭慢慢向前。
駱師兄輕笑道:“小淑女,你可別學他。”
——雲衡看上去不好相處,其實特別護犢子。至於這護犢子的具體表現……
秦蘿還在渾身緊繃,下一刻,忽然聽見再熟悉不過的冷峻嗓音。
“怎麼,氣急敗壞就拿小孩泄憤?腦袋空空也就罷了,關鍵還進了那麼多水。識人不清怪誰?眼珠子長在臉上,莫非隻是為了堵那兩個窟窿?自私自利的蠢貨,難怪遭報應。”
秦蘿目瞪口呆。
秦蘿看一眼身邊微笑著的駱明庭,又愣愣望一望遠處與葉娘對峙的黑衣少年。
雲師兄……變成噠噠噠的機關槍了?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葉娘神色愈發猙獰,身邊紅光驟起,卻被雲衡抬手拂開。
“秘籍對於家族而言有多重要,你不會不知道。你的愛情珍貴,整個家族的盛衰興敗莫非就是兒戲?說到底自私而已,臉皮這麼厚有意思麼?幹脆拿去義莊燒一燒,拿出來的灰還能砌城牆。”
葉娘:……
葉娘尖叫:“一派胡言!”
“這就不會了?之前那麼威風結果就這就這?一派胡言,還會點別的詞麼?你在這兒玩復讀呢?”
雲衡呵呵,法器一閃:“對於蠢人,與之談話是一種殘忍。我等不再奉陪,滾回你的義莊老家慢慢躺屍。”
葉娘被擊中的慘叫響徹夜空。
發布任務的NPC被玩家消滅了。
秦蘿默默咽了口水:“那真是……雲衡師兄?”
雲衡輕而易舉擊敗工具人,直到離開須彌境,秦蘿的大腦都有點懵。
駱明庭笑著解釋:“他也就脾氣上來才會那樣,平日裡還是很溫柔慈祥的。”
……溫柔慈祥這四個字,不管什麼時候,似乎都與雲師兄不搭邊。
駱明庭心情不錯,為慶祝此次通關成功,特意將兩個小朋友請到家中做客,聲稱要親自下廚,做一頓豐盛大餐。
他自個兒神神秘秘進了廚房,很快不見蹤影;雲衡本就不喜秦蘿,沒過多久,也借機出了門。
坐在前廳裡的江星燃覺得很丟臉。
他這回損了夫人又折兵,非但沒逞到英雄,居然還在秦蘿面前嚎啕大哭。江小公子臉皮薄如紙片,面上沒表露分毫,其實心裡的小人早就滾來滾去,縮成一隻通紅的蝦米。
都怪秦蘿要問那種奇奇怪怪的問題!她肯定會笑話死他的。
江星燃低著頭沒說話,猛然聽見身邊傳來聲響,耳朵悄悄一動。
來了。
笑就笑吧,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反正秦蘿怎麼看他,他壓根不在乎。
“江哥哥,”輕輕軟軟的童音被風吹到耳畔,一碰到耳根,就如水花那樣散開,“謝謝你幫我。”
男孩脊背微頓。
秦蘿說:“你推開門的時候超酷超帥的!我本來有點害怕,一見到你,就覺得一定沒事了。”
……什、什麼啊。
他才不屑於她的感謝,也絕對不會因為這種話,就很沒出息地感到開心。
江星燃酷酷地沒說話,目光忍不住往上一抬。
秦蘿雙眼澄澈,泛著絲絲縷縷亮晶晶的光:“江哥哥超超超級厲害!我一定會好好報復你的!”
江星燃:……
是“報答”,不是報復,這個笨蛋。
沉默不語的男孩輕咳一聲,重新垂下眼簾,趁著低頭的機會努力壓下嘴角,讓它不至於飛升上天,和太陽肩並肩。
油嘴滑舌,他才不會吃這一套。
兩個孩子闲來無事,決定在院子裡轉上一圈。
駱明庭身為長老親傳,被分配了獨門獨棟的精致小院,他又極有闲情逸致,在四周種滿姹紫嫣紅的花花草草,好不愜意。
因有陣法加持,冬天也能溫暖如春。遠處還是大雪封山,這裡便成了鶯歌燕舞的另一番景象,秦蘿看得新奇,遙遙一望,在遠處瞥見一處綠油油的竹林。
……等等。
除了滿滿當當的一片綠,似乎還有某個圓圓滾滾、黑白相間的——
“江江江哥哥!”
被棉袄裹成圓球的小姑娘睜大雙眼,一把拉住身邊那人衣袖:“是是是大熊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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