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若有所思地轉頭跟三善真人說:“謝某還有些事想單獨和三善真人聊一聊,不知三善真人是否可以給謝某一個機會?”
三善真人頷首道:“自然可以,謝大人請隨貧道來。”
賀歲安看著他們離去。
祁不砚伸手到她面前輕輕晃了一下,手腕蝴蝶銀鏈叮當,賀歲安回過神,入目的是他的臉。
“我們現在離開玄妙觀。”祁不砚躍下齋堂前的最後一級石階,長發蕩起來,發梢鈴鐺響了好一陣,在空曠地方緩慢散開。
“好。”
賀歲安跟他離開。
白天的登雲山比夜晚的登雲山要好爬,視野清晰很多。
巳時已到,玄妙觀開放大門迎香客進來,他們出去的時候遇到不少從山下上來玄妙觀的人。
從玄妙觀出來,賀歲安越想越想不通,隨機拉住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婦人問玄妙觀到底做了些什麼,青州的百姓皆對它交口稱譽。
被問老婦人見小姑娘長得好,耐心也多了幾分。
玄妙觀是十年前起來的。
以前的玄妙觀不過是籍籍無名的一個小道觀,十年前青州爆發了一場史無前例的瘟疫,所有人避之不及,恨不得逃離青州。
是三善真人挺身而出。
三善真人出家前,家中世代從醫,他當年不眠不休,白天守著那些得瘟疫的人,晚上回去研究如何治療瘟疫,是真正的大善人。
聽說他還差點病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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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也因此事注意到了三善真人,後面見他真解決了瘟疫,龍顏大悅,大加封賞,親自派人來擴建道觀,還為之賜名為玄妙觀。
玄妙觀由此而生。
多年來,玄妙觀香火旺盛,皇上也很重視三善真人,本想請他到京師的,但被三善真人拒絕了。
皇上也不生氣,反倒是選擇每隔一年過來玄妙觀參拜一次。
而三善真人永居在玄妙觀。
說到此處,老婦人贊嘆連連,瞧著也是極敬重三善真人的。
祁不砚對玄妙觀這些事是不感興趣的,但賀歲安就在他旁邊問,他自然也是聽進了不少。
老婦人八卦地跟賀歲安說完玄妙觀的事,又笑眯眯地看著他們,問他們是不是到道觀算姻緣的,一個勁兒地誇他們好看。
賀歲安禁不得老婦人熱情的誇贊,紅了半張臉。
“我們不是……”
老婦人一聽,眼睛跟發光似的:“那就更好了,小姑娘,我有個侄子跟你年紀差不多,今年考中了舉人,還算有出息的。”
接下來噼裡啪啦說一大串。
說得那叫一個天花亂墜,還說到他侄子以後娶媳婦不會納妾,追求像當今聖上那樣隻有一位皇後,一生一世一雙人之類雲雲的。
賀歲安瞬間尷尬到不知說些什麼好了,對老婦人道謝她回答自己的問題後,拉著祁不砚就跑了。
身後的老婦人還不放棄嚷嚷了好幾聲,見人不回頭才作罷。
等跑遠了,她停下喘氣。
對方實在太熱情了。
祁不砚倒是面不紅氣不喘的,體力比賀歲安好太多。
賀歲安一邊羨慕著,一邊調整自己的呼吸,喘順氣。祁不砚抬手擦掉她滑落到下巴的一滴汗:“賀歲安,你也會嫁人麼?”
老婦人剛剛提到過女子總得找個好郎君嫁了去。
不過賀歲安不是那麼想,也不贊同老婦人說的話,她有些思想好像與這裡的人格格不入,並不認為女子必須得找個好郎君嫁了。
賀歲安也不知道從前的自己到底受過什麼教導,想法偶爾總是會遊離於這個世道的人。
賀歲安搖頭:“這種事說不準,我還不知道。”
祁不砚指腹被她的汗浸湿。
他也不深究這些。
他們繼續往山上走,賀歲安的思緒陷入老婦人說的玄妙觀。
正是因為她走路不看路,腦袋撞到前路的樹了,“砰”地一聲,將賀歲安撞得眼冒金星。
好疼。
賀歲安下意識地捂住頭,腦海裡似乎閃過一些零碎的記憶:
夜色涼如水,湖邊站著一名身穿靛青色長裙的女子,身形很纖瘦,她額間綴著精美、雅致的銀飾,腕間戴著七個蝴蝶鈴鐺鏈子。
色彩斑斓的服飾在深夜裡顯得更神秘,女子白得近乎透明,五官深邃,美得像一幅水墨畫。
“阿舒。”
忽然有人喊她。
祁舒面無表情地轉過身去,衣衫的銀飾輕輕響。
青年拿著一件外衣過來,溫柔地替她披上,似有些生氣她不愛惜自己的身子,又似寵溺道:“晚上出來,怎麼不穿多點。”
祁舒一言不發。
“自從你生下他之後,身體就不太好了,是我的錯,不該讓你生下他的。”青年握她手。
無論青年說什麼,祁舒仍然無動於衷,反應淡淡的,像在放空自己,不想思考任何事,不想在意周圍,隻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青年抱著祁舒站在湖邊,述說今天做了些什麼。
祁舒毫無波瀾。
直到她看到蹲在對面湖邊玩蟲子的小孩,那是他們的孩子,祁不砚。祁舒的眼睫微不可察動了下,垂在靛青色衣擺裡的手握緊。
祁舒是苗疆天水寨最出色的煉蠱人,煉出來的蠱最高能賣到千金,以前誰見了她不是怕的。
可如今,她一身蠱術被廢。
就如同被廢武功的練武人一樣,形同一個廢人。
從此不能再煉蠱、馭蠱、下蠱、解蠱、殺蠱,這對每一個煉蠱人來說都是一個致命的打擊。
像喜歡作畫的人,突然瞎了;像喜歡說書的人,突然啞巴了;像喜歡彈琴的人,突然手斷了;令人難以接受,難以釋懷。
祁舒亦是如此。
而這樁樁件件,皆拜她身側的青年所賜,祁舒豈能不怨,豈能不恨。可她就算怨又如何,恨又如何,還不是落得如此境地。
要怪就隻能怪她昔日識人不慎,祁舒自嘲地想。
青年碰了碰她發涼的臉頰。
他問:“你冷?”
祁舒連看都不看他一眼,更別提會開口回答了。
青年無奈地嘆了一口氣,招來還在湖對面玩蟲的祁不砚:“你過來,帶你阿娘回屋裡坐。”
祁不砚的頭發散著,發梢滿是精巧的銀飾,跟祁舒的打扮大同小異,一身靛青色衣衫。他雖尚年幼,未徹底長開,但唇紅齒白,跟粉雕玉琢似的。
他走過來牽住祁舒,嗓音有點專屬小孩子的軟:“阿娘。”
她沒甩開他,卻也沒理他。
湖邊有一間不大不小的木屋,四面都有門窗,正敞開著,側面木板都有鏤空圖案,屋檐下吊掛著數不清的風鈴,風一吹就清脆響。
晚風輕拂,風鈴聲起。
他們走了進去。
祁不砚牽著祁舒坐下,一套動作行雲流水,很熟練。
他面容稚嫩,看著很乖巧。
木屋正門前一塊草地擺放了一張方正的桌子,上面還往下滴著血,滴答滴答,血液滲入泥土裡。
桌子旁邊綁了幾個人,他們全被塞住了嘴巴,隻能發出“嗚嗚嗚”的求饒聲,眼淚鼻涕糊一臉,眼神驚恐,渾身顫抖著。
他們想求青年不要殺自己。
前不久,他已經殺了一個人了,就在那張桌子上將人分的屍,骨與肉完美地分離,骨頭放到一旁,肉塊扔進湖裡喂他養的鱷魚。
手法熟練,仿佛閉著眼都能分割掉骨肉,像做過無數次了。
他們怎麼可能不怕。
他們太怕了。
他們根本沒做什麼,就在大街上走著,走到人少地方,感覺腦袋一疼,醒過來就在這個偏僻的地方了,還被人綁得結結實實。
一開始,他們還反思是不是自己得罪什麼人,被人報復了。
可事實卻是青年想殺人了。
而他們恰好經過他身邊,於是成了他的獵物,理由很簡單——就是他想殺人了,理由簡單到令人絕望,他們到底有什麼錯?
當他們看到此地還有別人時,又湧起一絲希望。
但那美貌的女子麻木不仁。
她看見他們了,卻跟沒看見毫無分別。他們的希望完全破滅。也是,能和隨心所欲殺人的瘋子住一起的女子怎麼可能是正常人。
他們實在太絕望了。
在死亡前,他們痛哭流涕。
明明青年也是有親人的,為什麼能不管不顧地亂殺人。
就在他們在心中瘋狂咒罵著他時,溫潤的青年走到桌子前,拿起一把淌著血、手臂長的解肉刀,放到巨大的磨刀石磨鋒利。
坐在木屋內的祁舒、祁不砚也能看到外面正在發生的事,畢竟門窗四開,毫無遮掩,而且青年讓他們回屋坐就是讓他們坐著看。
祁舒指甲嵌入掌心。
祁不砚臉蛋白白嫩嫩的,眼神純澈地望著屋外。
青年磨完解肉刀了,將一個嚇到尿褲子的男人拉起來,放到桌子上,男子使勁地掙扎起來,被他用滲了藥的帕子捂住口鼻。
男子瞬間動彈不得了,但意識還是清醒的,他、他殺人時竟然變態地要求對方保持清醒。
解肉刀從男子身體劃過。
刀刃沒入皮膚,鮮血流出。
青年很會使刀,他能在保持人處於清醒狀態時下刀,又不會使人因快速失血過多而亡,也是他享受殺人過程的一種方式。
一塊又一塊的肉從青年手裡取下,男子面色蒼白,被解肉刀刮過的身體血淋淋,他無望地垂著頭,目光看著坐木屋裡的母子倆。
祁舒呼吸似乎亂了一拍。
祁不砚去給她倒茶。
祁舒不喝,將茶水推倒在地,祁不砚撿起木做的茶杯,放好,又坐回去,歪著腦袋看外面。
快斷氣的男子對上祁不砚的眼,小孩似乎知道青年在做什麼,又似乎不知道,因為他的目光看起來很無辜,不諳世事似的。
男子死了。
青年取下他身上最後一塊肉。
骨頭堆成一小堆,青年拎起哭得梨花帶雨的小姑娘。
小姑娘口中的塞布不小心掉了出來,她得以開口求饒:“我求求你了,放過我吧,我給你銀子,我家裡有很多銀子,求你……”
這裡荒僻得很,即使呼救也不會有人過來,小姑娘隻能寄希望於求對方了,她真的不想死。
青年儒雅一笑。
他依然舉起了解肉刀。
小姑娘含淚轉頭看向屋裡的祁舒:“救救我,求你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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