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忍著不發作,隻想息事寧人,捱過這陣子,等徐子儀說他找到了換回來的法子。
可是我沒想到,日子不會像我想的那般平靜。
北地入冬早,十月便開始少有晴天了。
雪花大如席,元雀搖著扇子,目光凝重:
「族這幾日必然有所動靜。」
「隻是這樣的天氣打起仗,咱們的勝算太低,日子要不太平了。」
元雀囑咐瘦鴉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巡夜,果然在幾日後的深夜,捉住了一個探子。
那一日我不過剛挨到枕頭,就外頭士兵來報,說捉住了一個探子,這探子身上帶了火石,鬼鬼祟祟地摸到了糧草後部,所幸被巡邏的士兵發現。
一眾將士嚴陣以待,聽著軍師元雀沉吟片刻,看著我說:
「將軍以為如何?」
我想到從前後宅裏頭,莊姨娘的丫鬟偷拿了首飾藏在綠珠的房裏,要汙蔑綠珠偷竊,我和紅玉索性將計就計,讓她們吃了個悶虧。
我試探地問了一句:「將計就計?」
「火勢若起需一刻鐘的功夫。」元雀何等人精,他心中恐怕早有萬全的對策,隻等我說出來罷了,他微微一笑,「把那探子捆嚴實了,列陣點名,任何人不得出入!三更天前待命。」
「我去放火!」瘦鴉自告奮勇去做起火勢。
「眼見到了年關,族日子難過,估計是等不下去了。」楊昭溪沉思片刻。
這一場風波才過,一場風波又起,那位萱夢姑娘來了北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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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帶來了一個消息,瓊月因厭勝之術陷害周姨娘,已經被關起來了,老夫人傳下話去,不許給飯吃。
8
周姨娘挺著肚子哭得梨花帶雨,眼下一粒胭脂痣楚楚可憐,老夫人已經氣得摔了茶盞,飛濺起的碎瓷片劃破了徐子儀的臉。
紅玉被拷打得不成人形,卻死死咬定周瓊月無辜,綠珠年幼不知情,是自己恨周姨娘所以買了道士,想害她們一屍兩命。
徐子儀看著摔在自己面前,那個大著肚子的人偶,十七根銀針都密密麻麻地紮在它的肚子上。
他不知道為何紅玉咬死是她自己找道士要陷害周姨娘。
「丫鬟沒有她的主意,怎會去求訪道士?我的生辰八字也從未有他人知曉,不過是從前我與她交好,便掏心掏肺地同她說了許多,誰想….」周姨娘滿臉是淚,
「你若要害我,你儘管來害,何必咒我腹中孩子,你自己生不出,便也要咒我們母子嗎?」
「她出身鄉野,這種下作手段她倒是懂得多。」
「說不定當初便是用這種手段,勾引將軍呢。」
老夫人氣得渾身亂戰,徐子儀隻覺得自己一張嘴怎麼也說不清。
難道要他說,自己和瓊月換了身子,找道士偷偷打聽換回來的法子?
他實在不知那個人偶從何而來,也不知周姨娘怎麼知道他吩咐紅玉去尋道士的。
「關起來!不許給飯吃!死生由她去!」
老夫人哆嗦著嘴,臉上淚痕未幹,底下丫鬟們請大夫抓藥打熱水忙作一團。
徐子儀擔心母親身體,想上前去侍候。
卻不想一隻白潤細膩的手按在他的腕上,輕輕制住了他。
周姨娘背對著眾人,自沾淚的手帕後抬起眼,看了徐子儀一眼,勾起一個淺淺的笑,眼下胭脂痣風情萬種:
「妹妹呀,你還想去氣死老夫人嗎?」
徐子儀愣住,這女人的臉怎麼變得比翻書還快!
「你呀,還是太嫩。」
僕婦將徐子儀關在私牢裏,隔壁躺著氣若遊絲的紅玉,僅一塊破氈勉強覆體。
老夫人再不喜歡瓊月,也知道髮妻是徐子儀的臉面,她不能對瓊月上刑,便拿她身旁的丫鬟出氣,這一拷打,身上傷口潰爛起了燒,老夫人責令下去,不許人替她醫治。
「死了便拉出去埋了,誰敢再說一句情,一併打死!」
外頭秋雨淅淅瀝瀝地下了,徐子儀脫了外衫給紅玉披上。
紅玉原本是周姨娘房裏的丫鬟,他並不明白紅玉為何要袒護自己和綠珠,明明她隻要鬆口把事情推到瓊月身上,便可脫身,周姨娘這個舊主見她裏應外合,想必也不會難為她。
紅玉半夜起了高熱,燒得迷迷糊糊的時候讓他快走:
「夫人,你快走呀,紅玉什麼也沒說。」
「我知道我治不了了,夫人不必難過。」
她燒得迷糊,朦朧間開始一聲聲叫娘,徐子儀從她話語之中拼湊出一個窮人家的女兒,為了一家生計簽了奴契,她賣力地討好主子,偷偷地攢錢,指望有一天
為了贖身脫了賤籍,卻被周姨娘翻出來那些錢,以為她手腳不乾淨。
乾淨也好,不乾淨也好,誰能容忍奴僕偷偷另作背主的打算?
那一日她本要被拖出去發賣了,被瓊月攔下,瓊月挑燈翻了舊年的帳本細細算了,隻說這錢銀對得上賬,紅玉無辜。
也是從這個時候,瓊月和周姨娘交了惡。
..…所以周姨娘才會在老夫人面前那樣搬弄是非,讓本就看不上瓊月的母親更加討厭瓊月。
雨停了,巴掌大的窗外透出一絲天光時,紅玉死了。
徐子儀對紅玉這樣的丫頭並無太多印象,隻知道是個性格穩重的,似乎經常幫瓊月收拾屋子,教導年幼的綠珠。
可就算這樣,徐子儀仍然覺得心口悶疼,似乎是來自瓊月的情緒。
他捱了兩日米水未進,隻覺得眼底發黑,可母親的命令他不敢違抗。
重重的孝道有時候也會壓得他喘不上氣,自己父親四年前戰死沙場,大哥素來不爭氣隻知吃喝玩樂,母親所有的倚靠和指望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夫人,您偷偷吃點。」乳母偷偷來看他,趁人不備塞給他兩塊烤餅,「夫人從前就惦記著這個。」
烤餅是北荒的吃食,粗面餅抹上牛油,兩面烤得焦脆,中間卻軟暖香甜。
瓊月以前很喜歡吃,可自從嫁入將軍府便再也不吃了,因為會被旁人說上不得臺面。
他其實隱隱猜出來了,瓊月在刻意抹去她在北荒留下的習慣,為了他努力融入將軍府。
她從前也和他抱怨過,京城的酒太甜,辣子也不夠辣,總吃著太甜太精緻的糕點,人會沒力氣。
後來她就不跟自己說了,連禮儀規矩都學得像,有時候他看到瓊月也會恍惚,這是從前那個縱馬高歌,自在肆意的瓊月,還是哪個名門的閨秀?
所以在碰到萱夢的時候,他動搖了,他和萱夢說自己同她不過是一時少年衝動,如今膩煩規矩刻板的妻子,卻也不便休妻,萱夢聽了才連連歎這吃人封建的制度,連不愛了都要找各種藉口才能休妻。
餓到半夜,他終於沒忍住掏出烤餅,狼吞虎嚥。
昏睡到三更天,依稀聽見外頭嘈雜,他隻覺得自己頭髮沉,似乎也起燒了。
等他迷迷糊糊醒來,發現自己正躺在床上,綠珠在煎藥,滿屋藥香。
母親察覺自己是冤枉的了?
不是。
是楊昭溪跑死了三匹馬,晝夜不歇地趕到了將軍府,連口水也沒喝,將那封將軍親筆的家書重重拍在桌上。
雨天疾馳,幾夜未睡,馬背顛簸,他眼底紅得嚇人:
「瓊月有恙,我不獨活。」
八個字是楊昭溪說的,也是大將軍的筆跡。
母親見楊昭溪如此急切,想必是兒子吩咐,不敢大意,匆忙命人來為瓊月診治。
徐子儀靠在床邊看那紙家書。
他知道楊昭溪的字和他的字很像,自己細細看了,竟也分辨不出。
那這八個字,到底是瓊月授意,還是你楊昭溪的私心?
楊昭溪,從你束發的發帶到你棄文從武來了北荒,你真當我徐子儀是傻子嗎?
10
楊昭溪自家中探病回來這日,北荒下雪了。
他掀起營帳,一身雪氣,連大氅也未脫,倒頭便睡。
看來家中父親病重,讓他很是憂心。
順途讓他捎去的那封家書,大約也送到了。
如此巧的事情,也算上天保佑。
雖然我不知道楊昭溪和徐子儀有什麼過節,但是這會他確實幫了個大忙。
我為他把大氅脫去,雪水化了,這樣濕著睡著一定會生病。
為他拉起被子蓋好時,我才看見楊昭溪束發的發帶,底下繡著一個小小的「喜」。
針腳粗糙,我乍一看覺得眼熟,但想想,也許是哪個姑娘給他的定情物,也不好多問。
楊昭溪直睡到三日後方醒,瘦鴉幾番懷疑我出於私怨,把楊昭溪捂死了,幾次偷偷去探他鼻息。
日子不太平。
果然不出元雀所料,冬至這晚,三更天時,族一支精銳部隊趁著霧氣抄過側翼,他們善馭獸,騎著山趙在雪上迅捷無聲。
一支破空之箭將為首山趙腳掌釘入雪中,埋伏將士們暴起,一時殺聲震天。
我看著眼前這些披著獸皮的少年,他們中最小的不過十二三歲,上一秒年輕的眸子裏還野心勃勃,下一秒就已經斷肢殘臂,被鐵蹄碾作肉泥。
溫熱的血濺上我的鼻樑,我舉起的刀遲疑了。
濃鬱的血腥味讓我胃中翻江倒海,我側過身子幾乎要吐出來。
「小心!」楊昭溪的長槍擦過我的耳邊,我愣愣地回過頭,才看見背後趙族少年高舉的鋼刀,被他的長槍捅了個對穿,楊昭溪怒喝道,「你在發什麼呆!」
……我不知道。
我活了二十三年,並未殺過生,更何況是人。
上一秒還鮮活著的人,下一秒就要在我屠刀下支離破碎。
「將軍小心!」
我一回頭,隻見一支羽箭裹挾著淩厲的雪氣直沖我面門而來。
而下一秒我就被人撲倒在地,滾了兩圈,我掙扎著爬起來,遠遠看見一個魍族打扮的少年站在遠處山崖邊,鷹隼一樣金色的眸子冷冷地看著我。
是趙族未來的王,大皇子暮璃,傳說他母親是有鷹族的聖女,他有鷹隼的血統,黑夜也可視物。
他還想補一箭,卻被楊昭溪發覺,一箭釘在他腳邊,他頗為忌憚地轉身,一隻通體雪白的山自背後呼嘯跑過,掠了什麼人,不待我細看,一人一獸消失在雪中。
「你在做什麼?」楊昭溪抬手就給了我一拳,我尚未反應過來,整個人跌坐在雪中。
我才發現自己周身是血,卻不是我的。
我抬頭,就看見那柄羽箭插在少年胸膛上,他身下洇出一片血。
..…是那個藏了銀簪的少年救了我。
族撤了兵,軍醫匆匆趕來,可是傷在要害,無力回天了。
「將軍。」他滿臉血汙,歪頭咳出一口鮮血,顫巍巍地從懷中掏出那支染血的簪子,沖我笑了笑,「麻煩您,帶給阿玉,告訴她……退婚,我要娶別人了……」
我哆嗦著嘴唇,不敢去接。
他是因為我死的……
是被我的遲疑害死的……
楊昭溪替我接過了那支簪子,他緊緊抓住他的手,喉頭幾番哽咽:「好兄弟,你放心。」
聽楊昭溪這麼說,少年才釋懷一笑,慢慢閉上了眼睛。
「對不起..…對不起….…」我跪倒在地上,眼淚止不住地掉。
雪靜靜落著,蟄痛人的臉,士兵們沉默著收拾戰場。
我跪在旁邊,雪水讓我的膝蓋也沒了知覺。
楊昭溪若有所思地看著我,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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