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長蹲在門檻上,老臉上溝壑縱橫,“按理說不是該三年一次,去年就要過一次,四十個人要走了。今年又要二十個,上頭人當咱們養孩子是養豬啊,哪個村子能有那麼多年青壯勞力?何況去歲死了的男丁連骨灰都還沒送回來,咱村子多少孤兒寡母?是真出不起人了。”
裡正哪裡不曉得,可鋤頭能硬的過刀麽?他夾在駐地營跟村民們之間做事,當真是沒辦法。都要吃飯,都要生存,上頭人逼他,他隻能逼下面的人。想著有些話說不方便,裡正好說歹說的讓村長進屋再說。
村長被他連拖帶拽的,隻能叫大家伙兒先回去。
大家伙兒哪裡願意走?都聚集在村長家院子外頭說著話。徵兵是大事,上戰場是要命的。有那去歲出過人頭的今年自然不願再出,家中孤兒寡母的舍不得唯一的男丁去送死。關系到家家戶戶的生計和人命,就是再軟糯的性子也要爭上一爭。村長沒辦法,叉著腰讓他們明兒再來。
而後就被人拉扯回屋裡,關上了門。
葉嘉眉頭皺起來,聽著四周村民們嘀咕,倒是忘了古時候是有抓壯丁一說的。舊時候人口少,兵源不足,朝廷打仗要人,募兵又經常募不到。便會靠一些強制手段去抓人當兵。李北鎮地處西陲邊緣又是臨近駐兵點,遇上戰事吃緊時是經常缺人的。
但每朝每代募兵總歸是有個制度的吧?葉嘉不清楚當朝徵兵制度,沒聽說過有哪朝年年募兵。
心中奇怪,葉嘉回到家時餘氏已經把韭菜都洗好切好了。抬頭見她神色凝重還有些詫異。等聽葉嘉說完整件事,餘氏沉默了。
婆媳倆坐在屋裡都沒說話,蕤姐兒看看祖母又看看嬸娘,被這沉默的氣氛嚇得也不敢出聲。
許久,餘氏才幹巴巴地笑笑,不知寬慰自己還是寬慰葉嘉道:“這事兒應該輪不上咱家。允安是流人,身份特殊,在西場那邊是有名冊登記的。這邊募兵怎麼都募不到允安頭上……”
可話說到這,自己也說不下去。天高皇帝遠的,這等小地方誰還認得他們是誰?任他們曾經身份尊貴,如今也不過流放之人。謀反的罪名定下來,他們就是最下等的人。周憬琛當初在西場折騰的去了半條命才被人抬回來,如今又有誰能保證?
“罷了,且看明日村長怎麼說。”葉嘉拍拍裙子站起來,“娘韭菜都在這了?我去揉面吧。”
晚間也沒做新鮮吃食了,就中午的那一大鍋羊肉抓飯還剩不少。晚上熱了熱再吃也還挺香的。餘氏心裡頭有事兒,晚上沒吃多少。
葉嘉照常吃了一碗,正準備收拾時周憬琛披著夜色從屋外進來。
他不是一個人回來,身後跟著兩個青年男子。其中一個葉嘉認得,孫老漢的小兒子孫玉山。還有一個黑瘦的長臉男子。男子穿得寒酸,但瞧著打扮是個讀書人。見到葉嘉還客氣地鞠了一禮,稱她為嫂夫人。孫玉山頗有些不好意思,撓了撓後腦勺也跟著喚了一聲老板娘。
葉嘉眨了眨眼睛,疑惑地看向周憬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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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憬琛好脾氣地笑笑:“嘉娘,我們才從外頭回來,還未用飯。家中可還有飯?”
有自然是有的。但隻夠一個人吃。葉嘉瞥了眼孫玉山和長臉男子,去後廚做了一大鍋湯面。正好燉的羊肉山藥湯還剩不少,葉嘉還給炒了雞蛋韭菜做澆頭。
餘氏從下午葉嘉回來就憋著話,此時看有外人在又不方便說。就跟葉嘉一塊去了後廚。面揉好了得包,餘氏幫忙搭把手,兩人就在後廚包韭菜雞蛋餅。她今日揉的還是三百多個餅的分量,兩人忙到面團做完夜色已經沉了。葉嘉將餅裝到簍子裡去洗手。
回到堂屋時,孫玉山和那個長臉男子已經走了。周憬琛正坐在燈下洗漱,一面擦了臉一面扭頭看過來。
“怎麼了?怎地都這幅臉色?”
蕤姐兒早已被哄睡了,餘氏於是將葉嘉聽來的事兒說了。
募兵已成事實,周憬琛是青壯年勞力。真要拿不出人,十之八九會攤到他頭上。葉嘉坐在一邊沒說話,等著看他怎麼說。誰知周憬琛聽完這話隻點點頭,神色疏淡的仿佛不是一件事。他有條不紊地把桌上的碗筷收拾了,轉頭看兩人還看著他,隻能開口:“這事兒我早有聽說,並不算什麼事。”
“怎麼就不算事兒?”餘氏想說你已經不是景王世子,可想著葉嘉還在便把話又咽下去,“這幹系大了。若是別家不願出人呢?是不是要攤到你頭上?”
王家村總共才兩百五十戶人,雖說村裡人口不少,但這村子姓王。
“咱家就剩你一個獨苗。若是這個人頭落到你頭上,你是去還是不去?村子裡外姓人不多,咱們家來的時日最短。論起交情,還真沒有。”說到這,餘氏倒是有些後悔自己不擅交際了。若是能跟村長走得近些,指不定還能說說情,“你要是被點出去,再出個什麼事,叫娘跟嘉娘蕤姐兒可怎麼辦?”
說著說著她便有些激動,一張臉繃著,倒像是這人頭已經攤到周家頭上。
“兒子先前在西場,家裡母親照顧的也不錯。”
“瞧你說的什麼話!那是沒辦法,如今這不是日子漸漸都好了。娘給你娶了妻,嘉娘又能幹,咱家眼看著就要過得好起來。又來這些汙糟事兒!”
餘氏氣急了又狠狠打了周憬琛一巴掌,顧不得葉嘉還在:“都是你犟,成日裡不曉得心裡在琢磨什麼。你看看跟嘉娘都三個月了,連個孩子的影兒都沒有!你這個不孝子,就是存心要絕周家的後啊!你都十九了,旁人有那娶妻早的,孩子都有好幾個……”
“……”這事兒怎麼拐了個彎到絕後上?
葉嘉在一邊聽著聽著就尷尬了,僵硬得坐著一言不發。
周憬琛任由她打了幾巴掌出氣,卻沒有接這個話。瞥了眼恨不得縮成一團的葉嘉,他耐心地等餘氏收了手才說這事兒他自有章程,讓餘氏不必擔心。
說完,連著好哄才把餘氏給哄好。
餘氏知曉他心思深沉,當初景王沒把世子之位定給長子反而選三子蓋是由此。但三子的成算不小膽子也與常人不同,做事也不是常人能容忍的,她實在是怕。還是那句話,今時不同往日,他們也沒有那麼多護衛不怕死地為了他們擋在前頭。
想著,餘氏不免回頭朝葉嘉招了招手,把她給叫過來。
葉嘉隱約意識到這個氛圍有點不對,猶豫地站起來,剛走過來就被餘氏給握住了手。
餘氏一手抓著周憬琛,將葉嘉的手硬塞到他的手心,眼神警告周憬琛:“你們若是能早點有孩子,我也不這麼害怕了。家中就這麼點人,蕤姐兒還人事不知的年歲。娘沒本事,能不能把蕤姐兒養大都另說,還得靠你們。允安啊,你若當真想安娘的心,今夜你倆就把房給圓了。”
葉嘉:“!!!”
握著的手一瞬間緊繃,沒想到餘氏直接把這事兒給點破。葉嘉頭皮發麻:“明早還得上鎮子上擺攤兒,再說天都這麼晚了。沒幾個時辰就要天亮。娘你還是別操這心了,早點去歇息。”
“擺攤兒那事不急,實在不行明早娘去擺攤兒也行。”
餘氏難得強硬,用長輩的身份壓著兩人,“娘是家中長輩,聽我的。嘉娘,那餅子我看你做了那麼多次,看也該看會了。反倒是你們倆,成親三個半月了還不圓房,太不合規矩。”
葉嘉:“……”
倒是周憬琛一言不發,神情平淡像個看不出深淺的玉雕像。
餘氏看他這死德行就氣狠了。不見棺材不掉淚!她拍拍葉嘉的手背,松了手。
不顧那點刻在骨子裡的文雅,轉頭去東屋搜羅出多一張被褥給收了。別以為她不知這小子中午抱一床褥子進去。當初是不想逼太急,也是想給兒子留面子才睜隻眼閉隻眼。既然好說歹說勸不動,要麼就熬著,要麼就睡地上!
葉嘉看到餘氏抱著那床新被褥,倒是想起下午在櫃子裡看到的那床。抬頭瞥了眼周憬琛,他眼神微閃,抬手捏了捏眉心,十足無奈:“娘,實話與你說。這次募兵,我必然是要去的。”
抱著被子的餘氏腳步一滯,轉頭震驚地看著他:“你說什麼!”
“這次駐地募兵並非是戰事吃緊。近幾年來西防穩固,並無戰事。唯一叫李北鎮和駐地頭疼的,是通往西域的商路上猖獗的馬匪。近幾年冒出了一伙十分厲害的馬匪,已聚集了有百餘人,時常劫道。傷了駐地幾個軍官的財路,這才有募兵剿匪一說。”
其實這話說的含糊,但具體如何周憬琛不願說得太明白。
母親在之中糾纏,不說也不行。若她什麼都不知道,確實叫他行事太受阻礙。
周憬琛看了眼葉嘉,想著這事兒也不能瞞著她。畢竟葉嘉是他的妻,他幹脆把話也說給她聽,“嘉娘,你在嫁過來前便知周家是犯人之後。犯的何罪,我不便多說,但能告訴你是禍及三代。我周家人不能幾代頂著罪人名頭立世,自然得謀出路洗清罪名。何況,有些事並非避開便能避免。”
周憬琛說這話眼睛都是看著餘氏,他在說什麼,餘氏心裡清楚。
“募兵的事並非難事,駐地就在臨鎮,驢車走半日就到了。”周憬琛話點到為止,“家中該如何還如何,母親與嘉娘也不必過於煩憂。”
他把話說明了,葉嘉這顆心就放下了。
說實話,當兵也不一定就會死。西北這邊好多軍官都是靠軍功爬上去的,雖然爬不上太高的軍職,但也算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當然,葉嘉知道戰爭很殘酷,死殘的人多,畢竟一將功成萬骨枯。但周憬琛作為活到最後的大反派應該沒那麼容易死。
這麼一想,她從餘氏的懷裡又把被褥給抱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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