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難產昏迷了三日。
醒來時,婢女告訴我,孩子已經被孟若瑾抱去貴妃宮中養著了。
我翻了個身,淡淡地說隨他去吧。
可後來,孟若瑾卻抱著孩子,殷切把他湊到我面前,說:「這是咱們的皇兒,你瞧瞧,你好好瞧上一眼。」
我始終提不起興致。
孟若瑾眼睛泛紅,啞聲問:「你是不要他了嗎?」
是,你和皇兒,我都不要了。
1
我醒來的時候,密集的痛覺瞬間將生產的回憶勾了起來。
那是一場長達二十多個時辰的折磨。
隱約記得,一聲啼哭響起的同時,我的眼皮也沉沉地垂下了。
如今甦醒,下意識覺得自己這蘊澤宮裡太過安靜。
沒有嬰兒哭啼,也沒有奶娘哄睡的動靜。
頭一道聲響竟是我婢女如月發出的。
她見我睜眼,哭得聲音都在顫抖:「娘娘,孩子不在了,陛下說娘娘身子虛弱,於是把孩子抱給貴妃撫養了,奴婢鬥膽問他幾時把孩子送回來,可陛下卻說貴妃
會將孩子視為己出,讓娘娘你不必憂心,怎麼辦啊娘娘,怎麼把孩子要回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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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呆滯地聽著,雙目盯著頂上的金絲帳看了很久,後來覺得頭暈眼花,翻過身去,淡聲說:「聖意難違。」
如月擦乾眼淚,問:「可那是娘娘的兒子!」
「陛下說是誰的,便是誰的。」
說完這句話,一行熱淚從眼眶淌了下來。
孟若瑾,如今該是很滿意這局面的。
他曾經親口說過,誰誕下長子,後位就是誰的。
這句話出來時,後宮中人心裡門清,都知道後位已經沒有懸念了。
孟若瑾登基以來,各部接連把嬌花送進宮裡充盈後宮,可始終唯有貴妃獨得恩寵。
我懷上身孕的那晚,是因為他喝醉了酒,將我錯認成貴妃,摟了過去。
說來我同孟若瑾數年夫妻,落得這樣生分,還真是惹人笑話。
2
孟若瑾十九歲時,我就嫁給了他。
在此之前,我已經陪伴了他五年。
也就是他自十四歲起,就同我形影不離
那會是他最狼狽潦倒的時候。
他原有個皇後做母親的。
可外戚作亂,皇後全族被滅,連帶著她自己也被賜了鶴頂紅。
其餘皇子趁孟若瑾治喪時,將一首逆詩塞進了他的書案上。
就這樣,孟若瑾被打個半死。
又被廢了身份,扔進冷宮。
他傷重而無人醫治,性命垂危。
我去求掌事太監。
掌事太監打量了我一番,微微笑了笑:「要救人,可以,不過得明日。」
至於今日,我走不了。
天亮後,我從掌事太監的住處走出來時,腳步虛浮踉蹌,滿身是傷。
原來折磨人的手段,可以繁多冗雜到那種地步
我終於帶著太醫進了冷宮。
太醫給孟若瑾醫治完,猶豫著對我說道:「我也給你開幾副藥吧。」
這時,孟若瑾才意識到他聞到的血腥味,並不都是他自己身上發出來的。
無人時,他慢慢褪下了我的衣衫,凝視著我滿身的傷痕,說了句何苦。
何苦呢?
起初隻是為了皇後。
我本是皇後身邊的女官。
皇後臨終前,留下一封血書,囑我照看孟若瑾。
受人之託,忠人之事。
救回孟若瑾性命後,我也一直待在冷宮裡。
整整五年,我與孟若瑾相依為命,共患難。
五年過去,逆詩案破。
孟若瑾被接出冷宮。
聖上給我和孟若瑾賜了婚。
婚旨下來時,我看見孟若瑾的眼裡是有失望的。
即使成了夫妻,孟若瑾始終沒有碰過我。
我知道他心有介懷。
於是從不主動邀寵。
後來孟若瑾登基,隻將我這位髮妻封為妃,賜封號「順」。
與他隔在冷宮外遙遙相望了五年的蘇萍兒,則封了貴妃。
先帝尚在時,蘇萍兒是太後的侄女,與孟若瑾自幼交好。
孟若瑾困在冷宮那幾年,蘇萍兒會通過牆上的小洞給他塞吃的。
在元宵佳節,還會與孟若瑾交換燈謎。
陰暗潮濕的冷宮,孟若瑾大多時候都是沉鬱冷漠的,唯獨在收到蘇萍兒的東西時,會淺淡地笑笑。
3
我在坐月子的時候,蘊澤宮依舊冷清。
隻有衛嬪來過。
她嘲諷道:「還以為你能母憑子貴,結果顯貴到貴妃身上去了,如今那流水似的賀禮都堆在貴妃宮裡堆成小山了。」
我不為所動。
衛嬪著急了:「偏沒見過你這樣窩囊的,貴妃要當皇後了你知不知道?」
原是來攛掇我去出頭搶回孩子,再把後宮攪得雞犬不寧,好讓貴妃封後的聖意告吹的。
可我沒這個能耐。
我現在連床都下不了。
第二天,聖旨下來了,孟若瑾昭告天下萬民,貴妃蘇氏,誕育長子有功,著冊封為皇後。
冊封禮就在皇子滿月的前夕舉行。
那天,宮裡的絲竹歌舞聲之盛大漫長,深深地穿透過了每道宮牆。
餘音掩蓋住了蘊澤宮裡的嚶嚶啼哭聲。
是如月,她悄悄偷出了皇長子,顫顫巍巍地抱給我看:「奴婢和那奶娘是同鄉,此番苦求了她,才趁著眾人都在封後大典上的時候抱了出來,娘娘快瞧,是您的孩子,您快多瞧一眼。」
我盯著那孩子的臉頰看。
竟滿月了。
出生一個月了,我這是頭一回瞧他。
我曾以為,看見自己的親生孩子時心情該是激盪無比的。
可此刻,我心裡竟泛不起一絲波瀾。
襁褓中的嬰孩,也因離了熟悉的宮殿和奶娘,哭得很厲害。
「快抱回去吧,」我對如月說,「若被發現,那奶娘該遭殃了。」
如月不明白,疑惑道:「娘娘,您不再多看看嗎?這是您生了一天一夜才生下的孩子,難道就甘心這樣送回蘇氏懷中嗎?」
甘心如何?
不甘心又如何。
孟若瑾鐵了心要為蘇萍兒的後位增加最堅實的籌碼。
這孩子無論是誰生的,最後都得認蘇氏作娘親。
由不得我做主。
如同我在掌事太監手中受盡凌虐的那晚一樣。
我對如月說:「聽話,他哭得厲害,送回去讓奶娘餵奶吧。」
4
孩子送回去不久,奶娘轉頭就向蘇萍兒告了密。
於是,蘇萍兒以意圖謀害皇長子為由,命人抓了如月去受刑。
我聽到消息時,從床上跌了下來。
匍匐在冰冷的地板上時,鑲金絲的墨色衣襬驟然出現在眼前。
孟若瑾開口時,是責怪的語氣:「朕說過,蘇氏會將皇長子視如己出的,你為何還要命婢女去偷抱回來。」
我抓住他的衣襬,泣道:「把如月還給我,她隻是思慮不周,絕無害人之心。」孟若瑾把衣襬抽了出來,不悅道:「那孩子本就體弱,如今又受了風,你那婢女難辭其咎。」
我竭力爬起來,仰起頭懇求道:「把如月放回來,我來罰,我來罰好不好?」
孟若瑾冷淡的眼色終於出現了微微波瀾。
他不可置信道:「我同你說了半天孩子的事,你卻始終隻記著婢女,不問問孩子如何嗎?」
「皇長子有陛下和皇後照拂,我無須多問,隻求陛下對如月網開一面……」
孟若瑾不願意聽了,他拂袖而去:「此事不歸朕管,你去問皇後。」
5
我拖著殘軀,去了坤寧宮。
自蘇萍兒被冊封為後,就遷居到那處了,離孟若瑾的養心殿是最近的。
「順妃,沒有通報您是不能進的!」
太監要攔我,卻在看見我滲滿紅血絲的雙眼後停下了動作。
我到院子時,又是一重關卡,將我攔住。
蘇萍兒抱著皇長子,站在不遠處的梨花樹下,捻著花瓣笑逗襁褓中的嬰孩。
她朝我這邊瞥了一眼。
我跪了下來:「皇後娘娘,求您放過如月,從今往後她絕不會再犯!」
我聽見蘇萍兒笑了一聲。
蘇萍兒身邊的大宮女說:「順妃請回吧,皇後娘娘不得空呢。」
然後,她大聲斥道:「都愣著幹什麼,還不送順妃回去歇著。」
一聲令下之後,我是被人架走的。
宮人不忍,一出了坤寧宮就將我放下了。
我喘著粗氣,一步一步地走到如月受刑的尚方司。
後來,我在刑架上找到了如月。
那麼瘦弱的身軀,卻被一圈粗厚的繩綁著,繩上浸滿血跡。
她死了。
我重重地跌倒在地,暈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太醫滿臉愁容地對我說:「娘娘本因難產傷了底子,這番又是元氣大傷,隻怕日後再承寵,也很難再有身孕了。」
我本應傷心欲絕的。
可心裡卻空洞無比。
太醫說完後,顫巍地朝旁邊的孟若瑾磕了頭。
孟若瑾的臉色很沉重。
他上前來,坐到榻邊,說:「不過一個婢女,再挑些更機靈的來伺候你就是。」
我呆滯良久,反覆地說:「我隻要如月。」
「順妃,」孟若瑾終於向我施捨了些憐憫,「你聽話些,日後朕便讓皇長子回來o」
我本懨懨無力,卻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高聲駁了他:「別給我,我不要他!」
孟若瑾瞳孔微睜,震驚地看著我。
他心裡也許在想,哪有這樣無情的母親。
可從生下來的那刻起,皇長子就被宣判不再是我的孩子了,不是嗎?
孟若瑾難得有示好之心,卻被我拂了面子,臉色愈發難看。
他抬手一揮,讓人把皇子抱來。
孟若瑾接過皇子之後,傾身向前,將他送到我枕頭,說:「順妃,瞧一眼你兒子。
我聞到嬰孩身上獨帶的奶香氣時,側首看了一眼。
軟軟的一小團。
孩子被將養得不錯。
我沒什麼放不下心的。
孟若瑾見我絲毫沒有要把皇子抱過去的意願時,眼神驟然一沉。
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麼。
可沒等孟若瑾回過神來,將皇子帶過來的宮婢說:「快到小殿下的滿月宴開始的時辰了,奴婢得先抱回去了,不然皇後娘娘要著急的。」
「帶他回去吧,」孟若瑾頓了頓,「別讓皇後知道這裡的事,明白嗎?」
聽到這裡,我忽然有股想笑出來的衝動。
大抵是在譏諷我自己。
7
我被攙扶著,去了孩子的滿月宴。
席間,孟若瑾給孩子取了名,「朕與皇後思量數日,最後給皇長子定下承川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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