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媽梳好了頭髮,識趣地福了福身退下,待她出了院子,禹蘭昭才說:「解蒼回 來了,他跟人說昨天太累,洗了澡就一直睡著,應該沒被人看出異樣。」
我對著鏡子抹勻唇角頜下的脂粉印子,一不留神指甲刮到了皮肉,泛起一條紅稜 子,禹蘭昭見了,過來拿過粉撲沾了細細的粉,先用指腹輕輕按泛紅的地方,再 用粉蓋上。
「你這手藝不錯。」
「唱戲的時候也要上妝。」
我不由得回憶起兩次見他穿戲服,上了妝的他的確好看,那一身胎裏帶出來的矜 貴細緻,都隔著誇張的妝容彰顯出來了。
怎麼說呢,就像一塊美玉,雖然到哪兒都是美玉,可是用麻繩編起來掛在腰上, 和用金子鑲起來擺在多寶格上的觀感是不一樣的。
「隻有咱們這兒還看不上唱戲的,你不知道,國外的大劇院,那些歌唱家,哦哦 啊啊的,一樣是半天唱不完一句話,到哪兒去都被人供著,還能因此受勳呢。」
讓我聽歌劇,那完全是一種折磨,奈何顧清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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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地,讓我聽戲也是一種折磨,奈何姨媽和表姐都喜歡。
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呢,非得拖半天,把人都急死了。
「明日帶你去遊船上聽揚州小調,好不好?」
「也是咿咿呀呀的?」
禹蘭昭微微地歎了口氣,艱難回答:「算是。遊船上也可以點些小菜,味道不錯。
「好啊。」
一走出跨門,就看見解蒼把端菜的小Y 頭逗得笑個不停,小臉紅撲撲的,一看就 是春心萌動。
解蒼很快又挽起袖子露出小臂,幫著僱來的廚娘們提井水,愈發印證了秦媽的猜 測。
這副打扮做派,是多麼像一個落魄投靠的寒酸親戚啊。
孟管家迎了上來,「少爺,少奶奶,老家的長輩們都來了,等著見禮。」
讓長輩等可不合規矩,我加快了腳步。
到了祠堂,裏面或坐或站著二十來個老爺子,外面還站了一堆婦人,都不知道這 小小的祠堂是怎麼擠下這許多人的。
無論男女,都穿著很老派的長衫長袍,布衣布鞋,男人們大多留著辮子,戴帽 子,女人們則是一水的和我一樣的緊繃婦人髻。
與之相比,穿著紅衣的我簡直像是一滴墨落到白紙上,扎眼得很。
這與我之前猜測的場景大差不差,不是說禹家人便不會與時俱進了,相反,禹家 闊綽時,我相信老爺太太們一樣穿西裝燙頭發,一樣也是聽留聲機出門看電影地 過日子。
之所以會這樣,無非是越窮越守舊,越守舊越窮,從而踏入死迴圈。
祠堂外站著的女人們,有的還能留個金耳墜子,更多的都戴的是素銀首飾。
揚州富庶,婦人們到了做人母親祖母的年紀,還一身銀首飾,一眼就能被看出窘 迫。
看那些衣裳也是,料子倒是不錯,但顏色褪了不少,都是陳年衣裳了。
我是向來不喜歡這種場面的,覺得悶得慌。
「各位太老爺,老爺,少爺和少奶奶到了。」
坐在上首的一個花白頭髮的老爺子敲了敲旱煙袋,沖身邊站著的男子示意,那男 子便端來兩個蒲團放在中間。
禹蘭昭和我相繼跪下,給各位親戚行禮。
這種大家族的規矩,女人一輩子也隻有這一次進祠堂的機會,以後隻能跟屋外的 婦人們一樣守在外面了,但就是這僅有的一次,我也沒有開口說話的機會。
老人家們隻關心禹蘭昭,我們跪了一輪,個個都在勉勵禹蘭昭要振興家業、綿延 子嗣,或是訓誡我不可驕矜,要我謹守本分。
祖宗牌位旁有人把我的名字錄入族譜,我隻掃了一眼都被人發現,挨了老爺子們 的眼風。
我感覺自己仿佛在參與什麼邪教儀式,或許此前每一個新嫁娘都有這樣的感覺
———生進這地方一次,名字被寫在家族「教義」上,從此後不管去到哪裡,都 被這個祠堂打上烙印,成了一隻失去魂魄的長鬼…
昨晚睡不著看了會兒愛倫坡的小說,腦子裏淨想些有的沒的。
禹蘭昭發現了我的走神,他想岔了,以為我不耐煩,低聲說:「快好了。」
我沖他笑了笑,「沒關係的。」
一旁據說是四太叔爺的老人,動著他那老樹皮一樣的嘴,說我:「煙視媚行….
我忍了,就當他在誇我!
我小腿肚子都發軟的時候,這番折騰終於要結束了,強撐著站起來。
這時候,祠堂外面忽然出現陣陣喧鬧。
「叫姓禹的出來!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40
祠堂的門可經不起折騰,被踹了兩腳,孟管家趕緊打開。
外面站著幾個男人,西裝裏面配長襖,腕子上又是金表又是菩提珠,為了顯得斯 文,戴著和眼珠子差不多大小的銅邊眼鏡——我十分懷疑這是叱吒南方的青幫頭 子洪楓引發的潮流,現在這群地痞流氓戴這種眼鏡簡直成了標準配置。
門一打開,幾個男人的目光掃過站在院子裏的禹家女人們,如同買菜時掂量貨物 般的放肆,讓女人們羞惱地低下頭,不敢與他們對視。
為首的男人牙齒黑黃,個子雖大,卻已然被鴉片掏空了身子。
他一邊嘴角翹起來,說是笑,卻不是個正經笑模樣,一個人長這麼副德性還出門 亂走,真是挺自信的。
「禹少爺,咱們可等您等得好苦啊!」
禹蘭昭同他說話前,先往前走了幾步,左肩將我的視線擋住,我鮮少有這樣站在 他身後的時候,驀然看見他細長的後頸,心想這哪兒是對面那幾個的菜啊,完全 扛不住的樣子。
「我們之間的債早就清了,你為何又來祠堂鬧事?」
「清了?」那人挑起半邊眉毛,怪聲怪氣地吆喝起來,臉上的褶子擠在一處,能 夾死茅坑裏的蒼蠅,「禹少爺,您這樣的人物,怎麼還跟小的們來這套?欠債還 錢,天經地義!你們禹家欠的債,可還沒還完哪!」
族老們怒斥:「胡言亂語!」
那人從兜裏拿出一張字據來,當著風搖了搖,「禹家老爺十幾年前親自立了字 據,要把他的婆娘們全部拿來抵賭債,當年是您禹少爺攔著不讓咱們帶走禹太 太,害得老子的妓院少了個花魁,這些年來錢滾錢利生利,也該還了吧。」
我清楚地看見禹蘭昭被袖子遮住的手握成拳頭,顫抖著。
我知道他爹是個天下難尋的蠢材,卻沒想到還是個獨步江南的賤人。
一個男人,為了賭錢把老婆抵當了,算什麼東西!
我現在非常後悔剛剛拜過他的牌位,這種玩意兒就該挫骨揚灰拿去喂豬。
族老們呵斥他「胡言亂語」,讓孟管家把那幾人攆出去,誰知還沒動手,幾個人
就從胸口掏出手槍來,指著祠堂眾人。
砰 — —
為首的痞子朝天開了一槍,震住了惶惶不安的女人們,以及同樣惶惶不安的男人 們。
純然,這就是句廢話。
誰被槍指著能泰然自若啊,怕死這份心情是世上少有的男女平等之事了。
禹蘭昭:「這裏是揚州城,城裏有保安廳,城外面不遠還有軍隊,你們敢在政府 眼皮子底下殺人嗎。」
那人快走幾步,直直將槍對準禹蘭昭。
我朝他說:「給我站住!」
那人冷笑了一下,「禹家少奶奶,幸會。我今天就是為您來的。」
禹蘭昭忽然怒喝:「孫豹你夠了!」
那把槍眼看就要抵到禹蘭昭面門,我抬腳就朝他下身踹過去。
這是我以前搞地下拳擊場學的撩陰腿,落於下風的時候想要自救,就得勇敢大膽 地下黑手。
孫豹沒有防備我,被我狠狠踢中,哀號一聲丟下了手裏的槍,我果斷撿起來,對 準在地上蜷成一團的孫豹。
他的弟兄們想要衝過來,我吼:「你們想他死儘管過來!」
孫豹疼得罵我都罵不連貫了,「臭婊……子...老子一定要把你.…賣去最髒的..
我抬腳欲再踹,孫豹下意識地抖了一下,咬著嘴把後面的話憋回去了。
我朝外看,想讓孟管家去找警務廳,腦子裏過了一遍姨父在揚州城的熟人。
這時,用帽子遮住眉目的解蒼在外面遠遠看著,朝我搖了搖頭。
解蒼似乎不方便讓人知道他的行蹤,最好不要驚動警務廳。
孫豹:「姓禹的,你不得好死!我早就打聽過了,你這個女人和洋人還有商會的 那些老頭子不清不楚,年紀輕輕就掙下偌大產業,也不知給你織了頂多大的綠帽 子,哈哈,你禹蘭昭可真是揚州城第一大烏龜王八,我看你以後就叫禹….」
我乾脆俐落地又踢了他下身一腳,這次他痛到叫都叫不出來了。
然而即便這種時刻,族老們的關注點還是集中在了,「蘭昭,榮氏竟然這般不檢 點?!這如何能進我禹家祠堂!」
孫豹於痛苦中冷笑,帶著恨意的目光死死盯著我。
禹蘭昭的語調很平緩,顯得格外冷靜,「叔爺們不必聽這些蠢話,全是胡言亂
語 。呈煬兄,幫我把這人綁去柴房關著,後面鬧事的人也麻煩你一起處理。」
畢竟要麼叫員警,要麼自己處理這幾人,自己處理的話,禹家人戰鬥力太差搞 不定,隻有解蒼了。
本來不叫員警也是為了解蒼嘛。
站在遠處看熱鬧的解蒼一臉吃驚,不知道自己怎麼就被點名了。
但他很快反應過來,隻得親自動手,打飛那幾個持槍的小混混,找了根麻繩把孫 豹五花大綁,單手扛著就走。
禹蘭昭跟個沒事人似的,該幹什麼幹什麼,在之後的宴席上又喝倒了幾個老頭子。
仿佛對他來說,在這個老舊破敗的宅子裏,發生多麼驚世駭俗的事情,都不值得 在意,他早就習慣了。
族裏老人們喝酒上了頭,有幾桌吵嚷起來,說什麼「當初就該送去沉塘,玷汙門 楣不說,還惹下這麼多髒事兒!」
禹蘭昭本來要過去敬酒的,聽到這話停了步子。
「你心情不好。」
他一如既往的坦誠,不否認我說的話,「是。」
他喝光了杯裏的酒,眼角不知道是因為酒精還是什麼,微微泛紅,像抹了胭脂一樣。
後面的話不知道是在對我說,還是在勸自己:「最後一次了,糊塗著過去也好。
這時,蹬著英式小羊皮高跟鞋的女人走進禹家的宴會廳。
她穿著貼身的絲質旗袍,水墨般的粉與蘭在她身上洇開,她有著典型江南女子的 骨量,看著纖細小巧,行走時卻又有婀娜嫵媚,仿佛一身的水墨漸漸化開。
她燙著時下最流行的捲髮,淡淡地撲了層脂粉,卻又用朱紅色描摹嘴唇。
在她身上,滿是清純卻成熟、羸弱而豐滿、欲言又止欲拒還迎的矛盾氣息,讓人 無法將視線從她那裏移開。
這樣的女人我也曾見過兩個,她們並不是人間絕色,但那種情致是令人見而難忘 的。
都不用問,我已經知道,這是個出色的交際花。
除此以外,我想不到有什麼途徑會塑造出這種看似疏離實則處處討好的美。
女人扭著腰走來到我面前時,先是從眼底裏滲出暖意,才漫不經心地勾唇 連 一個如此簡單的笑容,都仿佛經過千錘百煉,完美無缺。
「你好,我是若瑩。」她頓了一下,環顧四周,看著一群義憤填膺卻不敢出頭惹 怒她的男人們,輕聲補充,「禹若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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