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喉頭一澀,竟控制不住地哽咽了一聲。
我與她同是跪坐在地上,她是衣衫襤褸的死囚,我卻是錦衣華服的貴妃。
我與她對望時,時光仿佛倒流了一般。
她仍舊是少女的模樣,我拉著她的手,青蘊跟在我倆身後,我和她一起聽青蘊喋喋不休地說著京都裏哪家貴女懷了春,哪家的公子又動了心。
那般的好光景,再也回不去了。
「齊曄謀反,你又行刺,你我二人,竟是隔著血海深仇的仇敵了。」我感覺好像有一根長針,徑直紮進了我的心裏,我說出一個字,血珠子就跟著往外滲一滴。
「謀反?齊曄沒有謀反,是齊昭,這都是齊昭的詭計!」沈如霜突然繃直了身體,絕望地嘶吼了出來:「先皇病重時,是齊昭偷用玉璽篡改詔書,當初真正受命監國的應該是齊曄!」
我的耳廓有些發麻,方才透過窗欞灑進殿內的陽光不知何時退了出去,整個房間愈發昏暗了起來。
我就這樣呆滯著,想了許久沈如霜的話。
我記得先皇在世時,齊昭與齊曄在朝堂上分庭抗禮,齊曄雖不是嫡子,卻是兄長,有些時候,他還能壓過齊昭一頭,很是得先皇信重,反而是齊昭,雖是嫡子,卻常被先皇批駁,說他太過守舊,資質隻堪當守成之主。
可齊昭是東宮嫡出,是名正言順的儲君啊。
「不會的。」我茫然駁斥道:「先皇怎麼可能會讓齊曄監國……」
「當初齊昭篡改詔書軟禁先皇,先皇身邊的內侍拼死送出先皇手書,趕至皇子府交到了我的手中,隨後齊昭親兵趕到,斬殺內侍,將我軟禁,後來齊昭特意將我被軟禁命在旦夕的消息洩露給正在奔赴回京的齊曄,齊曄為了救我帶兵進京,最後落入齊昭的陷阱,被冠以謀逆之名當場處決。」
那年水患綿延,二皇子齊曄受命巡查水患,不久後先皇突然病重,齊曄日夜兼程趕回京都,卻帶了兵將直逼皇城。
我還記得那日宮門染血,青蘊陪在我身邊,一步未離。
「齊曄死後,齊昭以我孩兒性命相要挾,逼我交出先皇手書,我與他交換後才知道,他從未想過留下我與孩子的命,他想要所有人都為了他謀逆的秘密陪葬!可笑我失去一切,隻能茍活於世間伺機報仇,卻永遠,無法洗刷齊曄的冤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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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了,一個面目全非的女人,無權無勢,更沒有證據,除了那些死士願意跟從她,又還有誰願意信她呢。
我安靜地聽完了沈如霜的話,本想用手扶著桌角搖搖晃晃地想要站起來,卻雙腿一軟,又跪了下去。
我不知這些話是真是假。
我隻覺得自己的腦子亂極了,像是這些年所有的事一同回籠,讓我逃無可逃。
我突然很想離開這裏,想要去找一個無人的,安靜的地方,讓自己好好喘口氣。
於是我又掙扎著站了起來,在沈如霜絕望的目光中,我雖站了起來,脊背上卻仿佛壓了千萬斤鐵塊,我抑制不住地彎下了腰,用手撐住膝蓋,像條瀕死的魚一樣竭力呼吸。
我聽見沈如霜說,這是她的最後一搏,若齊昭死了,她的仇也就報了,若是齊昭沒死,她便先一步下地獄,死後化作厲鬼,日日向齊昭索命。
我依然沉默著,眼裏也發澀。
「雲兒,你不該見我的。」沈如霜突然扯出了一抹苦笑,她垂著眼,眼皮上也沾著血。
我腦子有些糊塗了,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隻是想見到她,想確認她到底是誰,想問問她這些事到底是不是她做的。
我不想被蒙在鼓中,隻是如今從她嘴裏說出來的一切,卻又讓我覺得如夢一般,不可置信。
我扶著桌子,扶著木架,最後繞過她,跌跌撞撞地走到了門邊。
透過半掌寬的門縫,我看見外面陰雲密佈,隱隱有了下雨的態勢。
我突然推開了門,一直守在外面的文秋被嚇了一跳,連忙湊過來扶住了我胳膊。
文秋低聲說國舅爺與孟太傅都進宮了,現在正在鴻寧殿,剛剛鴻寧殿那邊來了人,說要請我過去一趟。
我沒有回答,隻輕輕拂開了文秋的手,想要自己走出去。
「雲兒。」
我聽見身後有人喚我,可我無力回頭,隻能背對著她,就這麼聽著。
「那曲瀟湘水雲,你可會彈了?」
沈如霜問得極為自然,像是那日她在華隱寺誦經時的聲音那樣沉穩柔和。
我突然想要慟哭,想要哀嚎,可我卻隻是睜著自己這雙幹澀的眼睛,什麼聲響也沒發出。
我默然跨出殿門,告訴侍衛將殿中的人帶回去,不要再動刑了。
我又兀自踏上宮道,外面不知何時起了風,風裏攜帶著冷意,吹動了我的衣擺。
我不要文秋扶我,文秋便亦步亦趨地跟在我身後。
我想著,再刮一會兒風,就該下雨了。
我應該去鴻寧殿見見國舅爺,見見孟太傅,可我實在太疲累了,連睜眼都困難。
我剛走了一小段路,雨還沒有落下來,就有侍衛跑了過來,跪在我面前告訴我,方才他們剛進殿內,那犯人就猛地撞向了磚地,現在已經斷氣了。
我猛地回頭,隻見到宮殿巍峨,黑雲覆頂。
文秋茫然無措地看著我,我先是嗓間一麻,接著便是淚水撲簌簌地掉下來。
極目瀟湘,雲水蒼蒼。
我從前未學會,日後也再學不會了。
16.
宮裏死了個臉上有疤的囚犯,我在她死去的那座宮殿的不遠處掉了眼淚。
最後在鴻寧殿那邊派來的內侍的懇求下,我終是乘上轎攆,去見了國舅爺和孟太傅。
國舅爺名為嚴知肅,是齊昭的親舅舅,身份顯赫,是嚴氏如今的頂梁柱。
以往在東宮時,我常是跟著齊昭一同叫他舅舅,如今許久未見,物是人非,我見了他也隻能叫上一聲嚴大人。
他素來是不喜歡我的,尤其是莊氏落敗後,他覺得我性格懦弱,更無力幫扶齊昭,更覺得我能當這麼多年的太子妃,是因為我蠱惑了齊昭。
上一次見面,嚴知肅還是氣宇軒昂的模樣,現在他的鬢角,竟也生了零星白發,孟太傅也是一樣,自孟丹卿死後,我就聽說孟太傅的身體不大好了,如今一見,他的老態也愈發明顯了。
我們三人同坐在鴻寧殿的偏殿,屏退左右後,我就將太醫曾告訴我的話悉數轉述給了他二人。
殿內死寂一片,隻時不時響起兩聲風刮過窗欞的聲響。
「臣聽聞,容貴妃在華隱寺中也受了傷,不知娘娘可還安好?」
我瞥了一眼自己的小腿處,寬大的衣擺已經將腿上滲出的血跡遮了個嚴嚴實實。
「有勞嚴大人掛心了,小傷而已,已經無礙了。」抬頭時我正對上嚴知肅審視的目光,便也懶得掛上笑強撐了,隻面無表情地回答道。
「臣見貴妃娘娘神色困倦,想來是這幾日沒有休息好,如今我與孟太傅皆在,娘娘也可安心休養了。」
眼前的人,一個是齊昭的親舅舅,當初太後薨逝,死前就曾將齊昭託付給自己的這個親弟弟,要他為了齊昭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另一個是齊昭的恩師,是孟丹卿的伯父,之前更是我親筆手書請他坐鎮前朝。
如今這兩個舉足輕重的人物坐在我面前,用著最妥帖和氣的語氣,要我安心休養。
言下之意,無非是如今齊昭昏迷,我這個後宮婦人還是好好待在我的築蘭宮裏才對。
我知道國舅爺與孟太傅都在防著我,防我趁齊昭病重伺機弄權,挾聿瑾以混亂朝綱。
隻是我實在疲於解釋了。
這皇權壓在我的頭頂,讓我變成了一灘死水。
於是我依照著他們的安排,回了築蘭宮,偌大的權力在我的手中滾了一圈,最後回到了鴻寧殿的龍案之上。
在我回到築蘭宮後,天上真的下起了雨,雨點由小到大,落在地上,落在樹葉上,落在層層碧瓦上。
文秋替我換好了藥,我站在廊下,一邊聽著讓人心靜的雨聲,一邊看雨滴落在積水中,砸出道道漣漪。
天降甘霖,今年的秋旱該過去了。
我伸出手,在廊邊接住了幾滴雨。
文秋不知何時站在了我身後,替我披上了一件大氅。
我問文秋想不想出宮,可素來膽小柔弱的文秋隻是沉吟了一瞬,就堅定地搖了搖頭。
「奴婢不想出宮,奴婢想待在築蘭宮裏,陪著貴妃娘娘。」
我想伸手去摸一摸文秋的臉蛋兒,可我的手實在太涼了,我怕嚇著她。
那日雨聲不歇,我告訴文秋,能出宮,就出宮吧,就當是替我去看看外面的景色。
我曾答應過方其安,從華隱寺回來以後,就給文秋賜婚。
那時我還想著這應該是一件喜事,到時候就讓方其安做文秋的娘家人,送文秋出嫁,還能嚇一嚇那個小侍衛,叫他日後也不敢負了文秋。
可如今喜事是辦不成了,我隻能塞給文秋許多銀兩,悄悄派人將她送出宮,讓她去過安穩日子。
聽說離宮那日文秋不肯走,哭得也傷懷,我不忍送她,隻一個人待在內殿出神。
文秋之前說,她要留在築蘭宮陪我,這話青蘊說過,方其安也說過,可到頭來,都隻剩下了我一個人。
如今文秋也這麼說,我卻是怎麼也不敢讓她留下了。
文秋走後,我就不許旁的宮女內侍近我的身了,就連換藥與喝藥我也十分懈怠,以至於腿上的傷總是好不了,身子也跟著每況愈下。
若說青蘊的死帶走了我半條命,那方其安的是死,就帶走了我剩下的半條命。
我像一具行屍走肉般在築蘭宮裏茍延殘喘,從前替青蘊做法事的法師說方其安死的慘烈,定是要好好為他超度上十五日,保他來生平安才行。
於是我託法師在宮外給方其安設了靈堂,方其安沒有家人,我就自己在築蘭宮裏日日給他上香念經,想苦求十五日,求那諸天神佛,讓方其安下輩子別再過得這麼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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