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北南被氣得一個倒仰:“你這一天天的就惹是生非吧!遲早你栽一回狠的就知道疼不疼了!”
說到此處,外頭又有腳步聲傳來,不過這回的聲音斯文了許多。
有弟子的引薦聲傳來:“曲師兄,這邊。”
周北南精神一振,跳將起來:“曲馳,快過來!”
朱衣素帶的曲馳從月亮門間踏入。他額上生了一層薄汗,看來亦是得了消息後便馬不停蹄地趕來了。
曲馳看向徐行之,籠統問道:“……沒事吧。”
他既是問徐行之有沒有事,也是在問九枝燈有沒有事。
徐行之一言以蔽之:“沒事。”
曲馳呼出一口氣:“好,那就好。”
“不是……這就沒了?”周北南一口老血憋在喉嚨裡,“曲馳,你年歲最大,倒是訓他兩句呀。”
曲馳行至近旁,緩聲道:“訓他又有何用呢。事情已經做下了,不如想一想接下來該怎麼辦。”
三人在階前席地坐下,曲馳和徐行之之間夾著個氣呼呼的周北南。
周北南沒好氣地:“說吧說吧,你接下來怎麼打算?讓九枝燈留在風陵山?”
徐行之掰了根梅枝,在地上無聊地寫寫畫畫:“不然呢?”
“也是。”周北南嘀咕,“廿載橫死,他那兩個兒子正狗咬狗的,熱鬧著呢。這姓九的小子在魔道裡沒根基,挑著這個時間把他送回去,不是要他命呢嗎。”
曲馳卻有些懷疑:“但是魔道會放棄他嗎?今日之事鬧得太大,魔道那邊也該聽到風聲了,他血脈覺醒一事是隱瞞不了的。萬一他兩個兄長認為九枝燈是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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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北南挑眉:“如何?他們敢殺來風陵山?”
“不會。”徐行之託腮沉吟,“四門與魔道止戰已久,小燈如果不願回去,他們也不會蠢到上門挑釁,自找死路。……曲馳和我擔心的是另一件事。”
言罷,二人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道:“……九枝燈的母親。”
周北南頓覺棘手:“也是。那可怎麼辦?”
“多年前我與曲馳去過一次魔道總壇,是去幫小燈送家書。”徐行之頭也不抬地用梅枝繪制著什麼,“待會兒我打算再去一回。”
周北南霍然起身:“你要去搶人?徐行之,你——”
“說話怎麼這麼難聽。我是接小燈母親來與他團聚。”徐行之補充道,“……同時也是替小燈表明他不願參與爭鬥的心跡。到時候在風陵山下修一座草堂,讓小燈母親住在裡面,他們母子二人也能時時見面了。”
周北南:“……他們若是不肯給呢。”
徐行之面色淡然:“哦,那就用搶的唄。”
周北南:“……”
徐行之手下動作稍停,思忖了許久,他剛想問曲馳些什麼,曲馳便繞過周北南,接過徐行之手裡的梅枝,在沙地上續上了徐行之未能完成的草圖:“……穿過明堂後,到這裡左轉。”
徐行之不無訝異:“你還記得啊。”
曲馳埋首道:“十數年前我隨你一起送信,去過石夫人的雲麓殿。我記性尚可,你若是不很能記得路,我再跟你去一次便是。”
徐行之一把環住曲馳的脖子,嬉笑:“曲師兄,我真想親你一口。”
曲馳溫柔道:“別鬧。”
周北南瞪直了眼睛:“曲馳,你不怕受罰?上次你跟他去魔道總壇,可是足足罰了三月禁閉……”
曲馳似乎並不把可能受罰的事放在心上,寬容道:“無妨無妨。大不了這次被關上一年半載,我正好趁此機會專心參悟。等再出關時,修為說不準能趕上行之。”
曲馳性情向來如此,潤物無聲,待人溫厚。也正因為此,四門首徒之中,威信最高之人既不是冰冷倨傲的溫雪塵,亦不是跳脫無常的徐行之,反倒是看似溫良平厚、無甚脾氣的曲馳。
周北南看著這兩人並肩謀劃,著實別扭,不自覺地便探了身子過去,聽他們議論,偶爾插上一兩句嘴。
幾人剛商量出來個所以然,便有一道聲音陡然橫插了進來:“徐師兄。”
徐行之抬首,發現來人竟是徐平生。
徐平生淡然注視著他,禮節周到地揖了一揖,聲調平常道:“徐師兄,師父叫我來問,九枝燈是否在你這裡。”
徐行之頷首。
“那便請他到山門前的通天柱去吧。”徐平生道,“有一位名喚石屏風的夫人在通天柱下等他。”
不等徐行之反芻過來“石屏風”所為何人,他們身後的殿門便轟然一聲朝兩邊打開了。
九枝燈一步搶出門檻:“她來了嗎?”
徐平生被他赤瞳的模樣驚得倒退一步,方才皺眉答道:“沒錯。是石夫人。”
向來淡然處事的九枝燈此時竟是難掩激動之情,急行幾步,但仍未忘禮節,朝曲馳與周北南各自深揖一記,又轉向徐行之,唇畔都在顫抖:“……師兄,我想去換一件衣服。”
徐行之回過神來,揮一揮手:“你去吧。”
待九枝燈和徐平生一齊告退之後,周北南才驚詫道:“……‘石夫人’?我們還未去,他母親倒先自己來了?”
曲馳自語道:“我怎麼覺得有些不對勁?”
徐行之一語未發,陰著面色,抬步徑直往山門處行去。
周北南忙縱身躍起,追趕上了徐行之步伐,邊追邊回頭看向沒能來得及關閉的殿門。
——九枝燈方才在那裡聽了多久?
這念頭也隻在周北南心裡轉上了片刻。很快他便釋然了。
……聽一聽也好,讓這魔道小子知道徐行之待他有多用心,以後專心守在徐行之身邊,安安靜靜的別鬧事,那便是最好的了。
十幾年前,前往魔道總壇送信的徐行之也未能得見石屏風真容,隻是隔著一層鴛鴦繡屏,影影綽綽地看了個虛影。
時隔十幾年,徐行之遙隔數十尺之距,終於見到了石屏風石夫人,九枝燈的母親。
一棵百年古松下,搖曳著一張仕女圖似的美人面。石夫人從體態上便透著一股纖弱之感,弱到仿佛一陣風吹來便能將她帶走,她生有小山眉,圓鼻頭,分開來看很美,但卻很緊很密地擠在一起,形態不錯的五官偏生拼湊出了一股苦相。
她扶著樹幹,薄唇啟張,牙齒禁不住緊張地發著抖。
九枝燈換了一身最新的風陵山常服,從上到下的配飾都取了最新最好的,幾乎是與徐行之前後腳來到山門處。
在他與那女人視線相接時,女人像是被重物撞了一下腰似的,身體往前佝偻了些許,熱淚奪眶而出。
“小燈。”她軟聲喚道。
九枝燈難得展顏,不假思索,抬步便走下了幾級臺階。
然而,等他再次抬首時,神情赫然僵住,連帶著步子一道遲滯在了半空中。
當年將他送來風陵山山門口便抽身離去的六雲鶴,就像十數年前一樣,立在他母親身後,一身鴉青色長袍被山風拉扯著來回飄動,發出切割一般的冷響。
九枝燈臉上的笑意漸次退去,被蒼白一寸寸蠶食殆盡。
六雲鶴乃廿載至親至信之人。
廿載橫死,兩子爭位,魔道內部正是風起雲湧、勾心鬥角之時。此時,六雲鶴帶著九枝燈之母來到風陵山,所為之何,昭然若揭。
——看來,他對那野心勃勃的兩子並不滿意。
若能扶植流落在外的九枝燈為魔尊,那麼,在魔道中樹大根深的六雲鶴,便有了一隻絕好的、用來掌權的傀儡。
現在他便來接他的傀儡了,用傀儡的母親作為籌碼。
倘使九枝燈不隨他回去,那柔弱的、一陣風刮過便能折斷的女人,下場如何,不難想見。
他身後的三人也已明白過來。
徐行之肩背繃成了一塊鐵,他難得發怒,唇角都憋忍得顫抖起來。
周北南側目看向徐行之,神色幾度變換後,別扭地擁住了他的肩膀,大力拍打了幾下,附耳道:“若是要上,叫我一聲,我們三人齊齊動手,不愁打不死他。”
“不可。”眼力極佳的曲馳斷然道,“……石夫人腕上有一脈紅線,該是被那人動了什麼不堪的手腳。……也許,那是同命符的印記。”
徐行之的後背突然山洪暴發似的,無望地松弛了下去。
……魔道同命符,至邪至陰,生死同命。唯有施符者方能解綁,中符者則無知無覺,符咒一旦種下,施受雙方便共用一命,施者若死,受者亦死。
這也就意味著,徐行之他們對六雲鶴動手,便等同於送九枝燈的母親去死。
九枝燈如若不從,結果同樣可以預見。
然而,那溫柔且愚昧的女人卻並不知道自己身上牽系著什麼,她對於九枝燈的望而卻步甚是詫異,甚至湧出了些委屈又激動的眼淚來。
“小燈,你不記得我了嗎?是我呀。是娘呀。”
九枝燈遠遠望著她,唇畔抖索。
過去,倘若沒有她在,九枝燈怕是活不到進風陵山的時候。
現在,倘若有她在,九枝燈就必然要棄風陵山而去。
九枝燈腳腕重如鐵石,似乎再往下踏一步,他就要跌入深不見底的地方去,再不見天日。
然而,他不得不做出選擇。
……他必須做出選擇。
九枝燈站在他走過無數遍的青石臺階上,往下邁了一步,又一步。
看起來艱難萬分的一步,實則那般輕易地就踏了過去,仿佛將一塊石頭投入深淵,本以為會粉身碎骨、撕心裂肺,誰想真正落地時,也就是不痛不痒地跳動了兩下罷了。
他一步步走向六雲鶴,一步步遠離徐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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