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盯著孟重光和眾位修士離開的方向,眸色間透出難言的憂鬱。
——徐師兄,你若真的打定主意要走,便不要再回來這傷心地了。
燈火瘦搖,道士掃雨。
沒了在山前通天柱前刻字的醉酒青年,沒了叮鈴鈴地穿梭往來的六角鈴鐺聲,風陵山的夜從未如此靜過。
第75章 始作俑者
徐行之醒來時,最先映入眼中的,是屋內被清風灌滿、紛飛如蝶的簾紗。
遠處該是有佛寺道觀,風撞暮鍾,送音入室,讓徐行之的頭腦清明了些許。
他從柔軟又陌生的床榻上掙起,卻隻覺身子坐立不穩,仿佛左側要比右側重上一些。
他的身體像一把掛了太多重物的杆秤,控制不住向左側歪斜過去。
徐行之本能地便想探出右手支撐身軀,其結果便是在一聲嘶啞的痛哼後一頭栽下了床。
……好在一雙臂膀及時擁住了他的腰身。
徐行之耳朵裡炸了蟋蟀窩似的轟轟作響,單手扯住來人的衣襟,痛得直把腦袋往他懷裡撞,但好歹是沒丟人到喊出聲來。
有大滴大滴的眼淚落在他臉上。徐行之有些疑惑地抹了抹自己的眼眶,隻覺那裡幹得發燙。
他睜開眼睛,看清眼前人面容後,便不自覺露出一個淺笑。
笑容牽扯到他的面部,便有一大片冷汗簌簌落下:“……又哭。哭什麼?”
孟重光帶著哭腔小聲道:“師兄,我真該殺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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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音壓得極低,聽起來像是小乳狗在發狠。
可是,天知道他在把師兄帶到此處,揭開師兄被血浸透的袖子,想查看他的傷勢如何,卻隻看到一團血肉模糊的森白骨茬時是什麼感受。
他抱著那隻殘臂哭得死去活來,到現在眼圈還是腫的。
那時的他恨不得即刻殺回風陵,把廣府君首級割下,替師兄出一口惡氣。
但他已經怕了。
他怕自己若是離開師兄,師兄再出什麼三長兩短,那他還不如立即自戕來得痛快些。
這兩日,他均是寸步不離師兄,誰想隻是去吩咐小二燒壺熱水送來房中的工夫,師兄便險些出事。
稍緩過來些後,徐行之被孟重光抱回榻上。
徐行之說不出現在自己是什麼感覺。
他清晰地記得自己昏迷前發生的一切事情,記得師父的血濺在嘴裡的味道,可他心裡麻酥酥的,什麼感覺都沒有,不痛不痒,倒是神奇得很。
紅著鼻子的孟重光看起來有一點好笑,於是徐行之順其自然地笑開了:“不生我氣了?”
一提及此事,孟重光臉色立即慘白了數分。
若他當初不和師兄置氣,若是能夠早些回來……
眼看著孟重光眼圈驟紅,面若死灰,一副要被自己給當場氣哭的模樣,徐行之一個倒噎,便習慣性地想把人摟住哄上一哄,沒想到孟重光竟比他快上一步,伸手將自己攬入懷裡,擁住他的雙臂還在隱隱發抖。
但孟重光不敢把半分力氣用在徐行之身上,繃得鐵硬的手臂肌肉自己跟自己拼命較勁,仿佛擁在他懷中的不是徐行之,而是一件寶貴又易碎的瓷器。
徐行之向來是抱人的那個,哪受得住被人這樣小孩兒似的抱著,一時間渾身發麻,可他身上軟得很,又無力把人推開:“重光……”
孟重光低聲道:“師兄別動。小心傷口。”
徐行之現在稍微動彈一下眼前便是白霧茫茫,為了讓自己好受些,他索性放棄了掙扎,順勢枕在了孟重光的肩上。
他問:“我睡了多久?”
孟重光軟著聲音答:“兩日。”
……但在他眼裡卻像是足足過了兩年。
“風陵山如何了?”
“嶽溪雲在四處搜查我們的去向。”孟重光怕徐行之聽了難受,小心翼翼地俯身,碰了碰徐行之軟涼的唇畔,“師兄放心,我們此處距離風陵千裡之遙,他們不可能找得到我們。”
徐行之聽到此處,便又漸漸渙散了意識。
接下來的幾日,他醒醒睡睡,混混沌沌,時不時便發起高熱,成日做著在火爐和冰水裡來回打滾的夢。
他再有清晰完整的意識,已是七日後的夜裡。
孟重光一直衣不解帶守在他的身側,見徐行之睜眼,以為他這回也是暫時睡醒了而已,扶他起來喝了些水,又沉默地擁著他躺下。
誰想半晌後,徐行之竟沙啞著嗓子說了話:“手。”
孟重光脊背一繃,一骨碌爬起來:“……疼嗎?”
徐行之眼中恢復了些神採,歪著腦袋看他:“……手得再做一隻吧。不然光禿禿的,看上去怪難看的。”
孟重光溫柔地抱住徐行之的頭,蹭了兩蹭:“嗯。”
“鐵的太重,木頭的又容易招蟲。”徐行之輕聲道,“你幫我想想,用什麼材質比較好。”
說著,他挪了一下身子,卻不慎蹭到了結出一層粉紅色薄痂的傷處,疼得微微抽了一口氣。
孟重光緊張得聲音都變了:“師兄!”
徐行之咧了咧嘴:“一驚一乍的。是我疼,又不是你疼。”
孟重光臉色發白地抓住徐行之的左手,讓那發冷的手掌直貼到自己胸口,軟聲道:“胡說。看師兄難受,重光這裡可疼了。”
徐行之無力地抬手捏了捏他暖乎乎的後頸:“……傻。”
孟重光低下頭,乖巧地任他撫揉。
親昵一番後,二人繼續安寧地並肩躺在一起,好似還在風陵山的寢殿裡安歇,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少頃,徐行之把幾日前問過孟重光的問題又問了一遍:“風陵如何了?”
孟重光抿一抿唇,如實道:“我那日帶師兄離開風陵時,已與嶽溪雲說定,十日之後,他不將事情的前因後果調查清楚,還你清白,我便取了他的性命。”
他並不打算追問徐行之清靜君是怎麼死的。
在他看來,師兄與師父感情甚篤,師兄絕無可能動手弑師,因此他定然是被冤枉的。
而聽到孟重光的話,徐行之心裡是前所未有的平靜。
當他被誣陷為鬼修時,他還有為自己申辯的衝動,但現在自己已親手殺了師父,還有何清白可言呢。
想到這一層的徐行之仍然非常平靜,平靜到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
他甚至可以心平氣和地逗弄孟重光:“重光,你能與廣府君一戰嗎?”
不出所料,孟重光自知失言,立時僵住了,支支吾吾地:“我……”
徐行之繼續問:“當時在青竹殿前,你喂到我口中的是什麼?”
孟重光慌了神。
青竹殿前,他眼見師兄血流不止,唯恐他傷重,便直接把自己的妖丹渡至徐行之口中,替他吊住氣脈,卻全然忘記,自己這樣是徹底把天妖身份暴露給了徐行之。
事已至此,再抵賴也是無用,孟重光隻得低著腦袋認了:“師兄,我不是有意騙你……”
可說這話他自己也沒底氣。
十數年過去,他都未曾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還任師兄寵著,裝作修為底下,隨師兄什麼天才地寶流水似的往他懷裡塞,自己隻甘之如飴地享受著師兄對自己的好,說他不是故意隱瞞,鬼才肯信。
在徐行之一瞬不瞬的目光注視下,孟重光心慌得厲害,擰住徐行之左手的袖子就不撒手了:“師兄,你理理我吧……”
徐行之側身,借月光看向他,淡色的唇往上一挑,從他抓攏的雙手中扯出了自己的袖子。
還不等孟重光急急地討饒,徐行之便湊到他耳畔,小聲問:“說說看,我該怎麼罰你呢?”
徐行之的一把啞嗓撩人得緊,孟重光心神一松,知道徐行之不是真生自己的氣,立即貼緊了他的身體:“重光任打任罰,隻要師兄不生我的氣,怎樣都好。”
“就罰你從今往後做我的手吧。”徐行之咬住他的耳朵,輕聲道,“……還有,別難為風陵山的人。”
“我不忌諱開殺戒。我隻想叫師兄高高興興的。”孟重光孩子似的將腦袋蹭在徐行之懷中,輕輕啄著他的左胸口,就像是在親吻內裡跳動的心髒,“師兄若是覺得不痛快,我立即回去把他們全殺了;師兄要是不計較,我又何須在意他們呢。”
徐行之定定看著眼前神採飛揚的青年,伸出左手,手指撫過他的額頂,又順勢摸到了他的後背上。
這是孟重光第一次在他面前無所顧忌地露出鋒銳的獠牙,但他卻生不起他的氣來。
他早便知道孟重光是天妖的事情,卻不知他一直隱瞞著自己的實力。
按理說他該質問孟重光一番,但徐行之在開口之前突然想到,那次自己強渡元嬰雷劫時,曾與孟重光同墜山間。
回去後,自己還跟周北南誇口,說他攏共隻受了一道雷就暈了過去,沒遭什麼罪,這元嬰之體幾乎相當於白撿的。
然而那一次……其實是重光替自己擋了其餘四十八道雷劫吧。
思及此,徐行之哪裡還顧得上生氣,隻與他擁在一處,便覺身上有了無限暖意。
他想,若是離了自己,不知道這頭小野獸會長成什麼模樣。
……幸而他還有自己。
……幸而自己還有他。
半晌之後,徐行之道:“重光,待我身體好了,咱們便雲遊四海去罷。”
孟重光先是歡喜不已,可旋即他便沉下了面色,小心翼翼地詢問:“師兄,你的冤情難道不管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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