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生託著下巴,對自己充滿自信:“我還會長的。”
徐行之心中微惻,往他身側坐了坐,和他一道仰望這長青碧空:“……留下來吧,別走了。”
徐平生詫異地看向他,半晌後,他緩慢又堅定地搖了搖頭。
“我弟弟還沒找到。”徐平生清點著自己必須要離開的理由,“元師姐回家了,也很安全。……還有,卅四他雖然很討厭,但現在遇了難處,有人要追殺他……我在這時離開他,留他一個人在外面飄蕩,不好。”
徐行之知道,自己留不住卅四這無拘無束、飄葉浮萍似的人。
兄長既是下定決心要隨他去,那自己定也是留不住他了。
他平素張揚的眉眼垂了下去:“兄長自己願意便好。”
徐平生一張白淨面龐微紅了:“不是我願意。……是卅四求我。我,勉為其難。”
說罷,徐平生起身欲走,走出幾步開外,又想到了些什麼,返身走了回來,自前胸摸出一卷幹淨的手帕,攤開來,抓緊袖口,將帕間的酸棗擦上一擦,塞在了徐行之口中:“我要走啦。這個你說不定會喜歡,就送給你吃好了。”
徐行之含著酸棗,不嚼不咽的,仰頭看向他。
隻有在徐平生面前,他才會露出這般柔軟無措的一面,不知道說什麼才對,不知道說什麼才能討他歡心,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在徐行之懵然無措時,徐平生竟主動上前一步,擁住了他。
冰冷的身體碰到另一具冰冷的身體,就像雪人抱住了雪人。
徐平生也不知自己為什麼會做出此等親近之舉,然而僅僅是看著眼前人央求的眼神,便忍不住想起自家那個想靠近自己又縮回手的小孩。
悄悄犯了幾句嘀咕,徐平生反倒先坦蕩起來。
……有什麼呢,想抱就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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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平生撫著徐行之的肩,用盡可能溫柔的腔調安撫他:“我會回來的。如果找到我弟弟了,就帶他來給你看啊。”
徐行之的牙齒擦破了酸棗果皮,濃烈的酸澀氣在口中溢開,他眯起眼睛,說:“……好啊。”
在山中淹留至午後,徐平生隨卅四一道下了山。
臨行前,卅四把徐行之拉到一邊,說:“行之,你不必太過介懷。徐平生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清醒上一日半日。要是哪天他突然跑上山來闖陣,喊著讓九枝燈把你還回來,到時候記得給他開門,告訴他你回來了。”
說到此處,他聳一聳肩,看向在山路旁的林道穿行忙碌的青年,唇角隱隱噙起笑意來:“……雖說等那陣清醒勁兒過去後,他定是又什麼都記不得了,但總是聊勝於無的。到那時我會隨他一起回來,我們下一次比劍,便約在那時好了。”
風陵山的冬日也是青翠的,春意更是來得極早。在二人說話間,從剛才起就在林間鑽進鑽出的徐平生跑了過來,手中捧著滿滿一束正在醞釀花苞的山花,新鮮的冬泥還成團地聚在根部,隨著他的動作窸窸窣窣往下落。
他越過徐行之與卅四,徑直走到披著外袍、歪靠在通天柱側陪徐行之送客的孟重光面前,不由分說地把花推至他懷裡。
孟重光捧著一把沾泥帶水的花苞,眨巴眨巴眼睛,頗為不解。
徐平生沒頭沒腦地道:“……你要對他好啊。”
他送花的動作像是在賄賂孟重光,但聽口吻卻更像威脅。
孟重光卻很明白他的意思,將不正經的站姿扭正,把花抱在胸前,認真點頭:“……我會的。”
卅四上前一把勾住了徐平生的肩膀,順勢對徐行之一擺手:“行了,就送到這兒吧,啊。走了。”
二人順著山道走了下去。
徐行之站在原地,目送著兩人身影漸行漸遠。
孟重光捧著綠油油的花葉子走上前來:“師兄,回殿吧,午後起風了,小心冷著。”
徐行之收回目光,隨之轉身:“……不是說靖安一帶有屍宗出沒嗎?我與曲馳約好了,晚些時候會去剿除,你留下守山便是。”
首惡罪魁盡管已經伏誅,當年那些作亂之徒亦沒有輕縱的道理。
孟重光輕聲撒嬌:“師兄不要去,我去。”他把那一把綠葉亮給徐行之看,“我都答應師兄的兄長了,要對你好的,怎麼能叫你勞碌?”
孟重光不顯擺還自罷了,等徐行之目光一掃、發現他胸前泥汙一片後,立即毫不留情地戳了戳他的腦門:“看看!也不小心著點,衣裳都弄髒了!”
孟重光被戳得往後一倒,隨即不倒翁似的一彈,拱在了徐行之肩上,偌大的個子生生被他作出一副柔情似水的小貓相,配著他那美豔如神的臉倒也不違和:“弄髒了,師兄就幫我洗呀。左右我們已做好約定了,我主外,師兄主內;殺人我來,救人你來。”
徐行之可不記得曾和孟重光做過這樣的約定,不覺奇道:“……救什麼人?”
“拯救世人呀。”孟重光吻了一下徐行之的耳朵,聲音酥得叫人心軟,“師兄好好養著我,把我這隻為非作歹還會殺人的妖物關在風陵山,可不就是拯救世人、功德無量嗎。”
徐行之愣過後,粲然地笑開了:“也對。”
領下了這份任重道遠的任務後,徐行之抬起右臂,搭住那身軟嘴甜的老妖精的肩膀,說:“進去吧。更衣後我們一起出發去靖安。”
孟重光想了想,沒有拒絕,目光調轉後,落在了徐行之從長袖中垂出的木手上。
他似是想到了什麼好事,抿唇樂出了聲。
徐行之看向他:“怎麼了?”
孟重光伸手握住了他的木手,暗自發力捏了捏:“師兄,我還有一個禮物打算送給你。可現在還不能告訴你。等我做成了,再給你一個驚喜,可好?”
在二人切切察察地說著些蜜語甜言時,卅四與徐平生早已走出數十尺開外。
卅四一掃送徐平生回風陵來時的沉默寡言,話比往日稠出了一倍。
徐平生被他吵得耳朵疼:“你不要說話了。像喜鵲,吵死人。”
喜鵲又不是罵人的話,還挺喜慶,卅四便不跟他計較了,摟住他的肩膀,難得好脾氣地徵求他的意見:“你說,咱們去哪兒?先去漓江玩一圈吧。我聽說那裡山好水好,也養人。若是有人來尋仇,在山水裡比試也挺詩情畫意的。”
徐平生頗不贊同:“若是打起來,豈不是平白汙了人家山水風光。”
卅四其人頗有幾分賤性,徐平生不叫他去,他便果斷拍下了板:“決定了,咱們就去漓江。”
徐平生瞪他:“你既已決定了,還多此一舉問我作甚?”
說罷他就扭過頭去,還沒出山,就先和身邊人鬧起了脾氣。
卅四卻不氣,反倒越看徐平生越順眼,覺得這個旅伴真是合極了心意,賤皮子地摟住他的肩膀,朗聲笑著往山下走去。
徐平生心中不快,一是因為卅四言行著實欠揍,二是因為心中還存有一點心事。
……在他看來,那個像極了自己弟弟的人,應該配一個性情溫平良和、會過日子的女人,腰寬胯大、白白胖胖的,能生養,也能照顧他的飲食起居。
如果他一定要喜歡男子,前些日子與他們同去且末山的那個姓曲的師兄就很不錯。
……可為什麼一定要是這個看起來隻有一張漂亮臉蛋的小白臉呢。
徐平生很是替他憤憤不平,但眼見二人難舍難分的樣子,他又說不出棒打鴛鴦的話來。
退一萬步來說,他又能以什麼身份去管這樣一個陌生人呢。
因此,雖然小白臉看起來非常不可靠,但自己已送了花給他、且暗暗表明徐行之背後有自己撐腰,他就應該不會欺負徐行之了吧。
這樣想著,徐平生挺了挺腰杆,回首望向山門處。
與此同時,一線靈犀在即將踏入山門的徐行之心間閃過。
他回頭一望,恰與徐平生四目相接。
徐行之腦後所束的縹色發帶順風揚起,徐平生一頭摻白烏發也被同一陣風掀起,迎風翻飛。
二人均是一愣,旋即相視一笑,目光生溫。
很快,他們各自回過頭去,背向而行,一向山,一向水。
然而山水輪轉,終有一日,必會重逢。
第121章 來日方長
徐平生連根帶泥掘起的山花被徐行之種在了院中, 那一把花在風裡被溫養著,在天定十七年的三月初綻出了鮮妍的春花。
多年前,鬼道所屬的鳴鴉之國因為肆意屠戮百姓、釀萬千孤魂惡鬼,遭天下唾棄、四門清算,終落了個覆滅殆盡的結局。
現如今,魔道的屍宗、血宗亦重蹈了前者的覆轍。
孫元洲在二月初的時候便引赤練宗全宗, 向四門分別呈送了書信,書信中言有修好之意, 實則是在暗示歸降。
收到書信後,徐行之與曲馳等人特意去見了一次孫元洲。此人身著灰袍,一雙灰眸沉靜得很, 不卑不倨, 進退有度, 著實是個穩妥人物。
經協議, 魔道原總壇方圓三百裡內被暫標為安全地帶。魔道弟子在其間活動, 四門不會前去幹擾。
若還有魔道弟子打算歸降,盡可自行前往魔道總壇,一旦在總壇落腳,便不能再行煉屍化人、淬毒養蠱之事,孫元洲身為新任魔道之主,需得為總壇之內發生之事負責,如再次出現亂象,四門可以隨時撕毀盟約。
孫元洲一一允諾,但也並非全盤順受。他表示, 自己不會像前任宗主一樣送質子前來,但會親自定期來山中拜訪,以安四門之心。
左右徐行之他們對質子也有了忌憚之意,便默許了孫元洲的提議。
待諸事議定,徐行之隨口問了一句:“……為何還要選故地安壇?”
孫元洲聞言,眼睫微微垂了下來。
他的年紀明明大不到哪裡去,言談舉止卻總帶出一股長者似的悲憫之感。
孫元洲輕聲道:“山主世上已無血親,總要有人替他結廬守靈才是。”
知道此人心中有所信仰,徐行之便不再說話,任由他去了。
既有一門主派倒戈,其餘流散在外的魔道支派就都三三兩兩地活動了心思,有些悄無聲息地溜回了總壇,有些則直接拋棄了總壇,宣稱自己才是魔道正統,學不來赤練宗的奴顏婢膝,絕不降於四門,妄圖以此招徠信徒,趁機擴大勢力。
這些靶子既是立起來了,就是欠揍。
而在徐行之與孟重光率弟子掀了幾座山後,悄悄轉投魔道總壇的人便更加多了。
大勢已去,新勢將成,就如同當日老四門覆滅一樣,誰也無法阻攔新四門這顆新星冉冉而起。
三月初三,新四門的宣成典儀便要召開了。
在此之前,掃清魔道作亂之徒、整理四門新名冊、重設封山陣法、主持重修再建等諸樣俗務,樁樁件件都忙得人腳打後腦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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