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公公眼底的笑意深了幾層:「你倒是個識趣兒的,走吧,貴妃娘娘等你許久了。」
他轉身繼續引路,我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
繞過三條宮道,遠遠望見帝王寢宮正德殿的巍峨屋檐。
離正德殿最近的嬪妃宮苑,是玉華宮。
那是貴妃的寢宮。
我被引進暖閣。
一室檀香中,貴妃身披一襲紅羅裙,斜靠在美人榻上,孕肚在華服下已經十分明顯。
她一隻手搭著孕肚,一隻手正揉著左太陽穴,閉著眼,臉色有幾分憔悴,聲音也帶著疲倦:
「你在信中,說你能為本宮解憂?」
我立刻答:「奴婢知道娘娘的憂愁所在,蘇皇後死前,是否留了一封遺書?」
貴妃手上動作頓住,她睜開眼睛看著我。
我恭敬跪地,再行一禮:「蘇皇後是病死的,但她那封遺書,卻將她的死推到了娘娘身上。
「說是娘娘迫害她,讓她體虛驚懼早亡!」
8
「放肆!」
張公公訓斥我失言,貴妃卻制止了他,她略坐正了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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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你,你是蘭兒。」
當年我一進鳳儀宮,皇後就刻意讓我與周玉照碰面,並當著滿宮嬪妃的面,說我跟周玉照是浣衣局的同仁,還明知故問:「我這丫鬟此前是刷恭桶的,玉嬪妹妹,你當日在浣衣局負責的又是什麼活計?」
那時周玉照還隻是嬪位,皇後故意當眾讓她難堪。
換作旁人必然羞於啟齒,周玉照竟不卑不亢地答:
「刷恭桶啊!皇後娘娘的恭桶我也刷過,果然是臭得與眾不同呢!」
就這一句話,直接反客為主,其他嬪妃差點笑出聲來,怕失儀忙拿帕子捂了捂鼻子,看著卻像是真聞到了什麼臭味似的。
蘇錦雲臉都綠了,她怒聲命我掌周玉照的嘴。我隻是個奴才,隻能聽命。
我心中知道此事是皇後不對,遲遲下不了手,周玉照跪著,看出我為難,低聲道
「打吧,不然你不好交差。」
幸好,皇上及時趕來,為周玉照解了圍。
我猜貴妃也是因為這件事才對我印象深刻。
但她怎麼會叫我「蘭兒」而不是「苟兒」呢?
我無暇思考太多,因為這段回憶實在不算愉快,我生怕貴妃對我沒有耐心,於是立刻說:
「女子孕中本就體弱多思,娘娘雖然心胸豁達,但那封遺書的存在,到底是給娘娘您帶來了滿宮非議,想必皇上心裡也有根刺在!」
蘇錦雲跟皇帝畢竟曾是少年夫妻,她雖耗光了皇帝對她的愛,但人都死了,皇帝難免也記掛著點微末舊情。
況且現在滿皇宮都在傳,是貴妃害死了皇後。
蘇錦雲的假死局,包括她那封遺書,圖的就是一記殺人誅心——誅皇帝的心,殺的卻是貴妃的寵愛。
隻看貴妃臉上的疲態便知,她雖然君寵不減,到底還是被蘇錦雲做的這個假死局傷到了。
「奴婢有一言,可破娘娘如今的困境。」
「說。」
「此一言,隻能讓貴妃娘娘一人聽。」
貴妃便許我上前,我湊近她時,先聞到一股清雅的玉蘭香,我定下心神,附耳道
「蘇錦雲,是假死!」
貴妃猛地站起身,美艷的面孔在震驚之後豁然開朗,憔悴疲態在這一瞬間一掃而盡。
我將蘇錦雲的現狀和她身邊的兩個男人全盤告知貴妃。
前世我那封密信寫得匆忙,又隻是一家之言,貴妃謹慎查證也是應該的。
如今我人站在她面前,親身表忠心,親口揭發,用性命擔保此事,貴妃這才信了。
她的第一反應竟是氣笑了:「蘇錦雲這個廢物,竟用如此蠢計!可笑,本宮竟差點上套!來人,擺架正德殿!本宮要親自去告訴皇上!」
她當即就要稟明皇上,我連忙阻攔。
「娘娘如今告訴皇上,皇上念著舊情,無非就是把人抓回宮裡,處死那兩個外男了事。
「但若娘娘願意等,奴婢有一法子,必定讓那位『先皇後』死得身敗名裂,遺臭萬年!
「隻請娘娘,助奴婢一力!」
貴妃挑眉,她扶著孕肚不急不慢地坐回美人榻上,命人為我拿來甜點和茶水,又屏退眾人。
她自己抓了把瓜子,遞給我一片西瓜:
「蘭兒,細說!」
我進宮時,是正午時分,細說完已近傍晚。
從貴妃宮裡離開時,我求了她一件事:
「請娘娘賜奴婢蘇繡綢緞兩匹,那位說,她要穿。」
貴妃嗤笑,優雅抬手,身邊的丫鬟便去取了兩匹滿紋蘇繡來。
我接過謝恩:「奴婢多謝娘娘相助。」
我禮數周全,起身要退下時,周玉照忽然叫住我:「新蘭。」
我頓足回首。
「你已經出宮恢復自由身,不是奴才。
「脫離奴籍何其不易,不要妄自菲薄。」
貴妃笑得溫婉:「就算在本宮面前,你也不必自稱奴婢。」
我一愣。
「奴….新蘭,多謝貴妃娘娘!」
10
我回到家時,已是傍晚。
一進門,秦風就衝上來責怪我:「你怎麼才回來?娘娘和林侍衛都餓了,你從前
在宮裡侍候娘娘,手腳也這般不勤快嗎?」
我看向廳內,林遠州的佩刀放在飯桌上,蘇錦雲坐在他對面,正支頤好整以暇地看著我。
看來今天林遠州一直在我家裡。
想必這漫長的一下午,蘇錦雲又告了不少狀。
林遠州看似和善,手卻有意無意地點著自己的佩刀。
那把刀看似放在桌上,其實懸在我的頭頂。
我隱忍上前,將那兩匹蘇繡綢緞送到蘇錦雲面前:「你要的蘇繡,我給你尋來了。
蘇錦雲嘴角一勾:「尊卑有別,你哪有資格跟本宮論『你我』?」
她仗著林遠州撐腰,有恃無恐。
我雙手捧上蘇繡綢緞,改口道:「奴才給娘娘您尋來了蘇繡綢緞,請娘娘過目。」
蘇錦雲這才滿意,她接過蘇繡,仔細撫摸端詳後,略有嫌棄之意。
我解釋說:「這已是皇城裡最好的蘇繡緞子,再好一些,那就是皇商上供的宮緞,奴婢實在沒法弄來,還請娘娘將就將就。」
蘇錦雲當皇後時就喜好奢靡,一雙手十根手指恨不得再長出兩根好戴她心愛的珠寶護甲,衣服也是兩天換一個樣式。
「雖不是上等緞子,但娘娘若喜歡,每隔十天,奴婢都能為娘娘您尋來新樣式。
聽我這樣說,蘇錦雲才勉強滿意,她起身將蘇緞披在身上,轉了個圈:
「遠州,你看本宮美嗎?
「本宮要拿它做身新裙子,多出來的面料,為你做個貼身香囊可好?」
蘇繡花紋在月色下映出光澤,林遠州和秦風都看痴了。
隻有我冷眼以對。
貴妃心細,給的這兩匹蘇繡不是宮裡專有的手藝。
這種品相的蘇繡,在貴妃那裡——是用來賞奴才的。
蘇錦雲披著蘇繡自以為散發魅力的時候,根本不知道——
她如今在貴妃眼裡,就是個受賞的奴才。
11
兩匹蘇繡讓我暫時安全,蘇錦雲披著蘇繡轉圈累了,坐下喝了口茶便使喚我:
「快去做飯,本宮想吃鮑魚雞翅羹,也給林侍衛做些下酒小菜。」
秦風看我沒有立刻動彈,推了我一把催促:「快去啊,別餓著娘娘和林侍衛。」
我轉身進了廚房,生火做飯,秦風在正廳裡,奉承著林遠州,時不時傳來蘇錦雲被兩個男人逗樂的清脆笑聲。
一個時辰後,我將四菜一湯端上桌,他們大快朵頤,我隻配站在一旁,像在宮裡當奴才一般,拿著筷子侍候蘇錦雲用膳。
等他們吃飽喝足,我便得收拾好桌子,拿著髒了的碗筷去廚房清洗。
蘇錦雲不斷使喚我,她依舊喊那個賤名:
「苟兒,本宮擔心你家的碗筷不乾淨,你至少要洗三遍!
「洗完再把本宮的衣服也拿去洗了。
「別忘了給本宮燒熱水,要放玫瑰花瓣,本宮今晚要沐浴薰香!」
我忙得四腳朝天時,蘇錦雲悠閒地走到我精心打理的小院裡,一屁股坐在我扎給自己用的鞦韆上,林遠州主動為她推鞦韆,秦風在一旁笑著看。
三十歲的蘇錦雲天真無邪地盪著鞦韆,跟兩個男人感慨:
「本宮早已厭倦了宮裡的榮華富貴,這般愜意的平民生活、田園牧歌才是本宮真正想要的平靜與安穩。」
林遠州說:「娘娘人淡如菊,與世無爭,是那座皇宮配不上你。」
我噁心地打碎了一個碗,那三人朝廚房看來。
蘇錦雲嘟嘴說:「苟兒對我是不是有怨言?」
秦風立刻接話說:「能一輩子侍候娘娘,是她的福氣,怎麼會有怨言呢?」
12
蘇錦雲在我家的日子過得十分舒心。
早上我要先侍候她洗漱更衣後才能去胭脂鋪管我的生意。
忙完生意,我還要趕回來為她洗衣做飯。
管她吃喝,甚至管她拉撒。
「苟兒,把本宮的香金汁倒了。」
這日早晨,她伸著懶腰使喚我。
她口中的金汁,指的是她用的恭桶。
此前在宮裡侍候她時,她的恭桶一直是我倒的。
很長一段時間,她為了宣洩對貴妃的怨氣,讓我負責整個鳳儀宮的恭桶,說我本來就是幹這個出身的,不能忘本。
直到我為她聾了一隻耳朵,她才放過了我。
「聽到沒有?我一會兒要是看到金汁還在,你知道是什麼下場!」
我沒有理會,隻忙著出門進城。
按照前世推算,今日就是林遠州救駕有功的日子。
皇帝在宮中辦百花宴,邀請世家公子和千金進宮賞花,刺客就藏在宴會中。
我與貴妃結成同盟,目的之一就是在今天這個關鍵時候,能掩人耳目進宮參加這場百花宴。然後——搶走林遠州的救駕之功!
百花宴設在御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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