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朔廷在面對葉芹的時候,情緒總是很吝嗇,他面容平靜瞧不出一絲起伏,頗為淡漠,沒有回應。
葉芹停了停,又帶著些許小心翼翼地問,“我還能再來嗎?”
“不可以。”這次季朔廷倒是回答得很快,非常果斷,也十足無情,“別再來了。”
葉芹聽後低下了頭,看起來相當失落,她沒再說什麼,跟著葉洵的隨從離開。
陸書瑾看了之後不免有些心疼,她實在是不理解季朔廷為何要這樣,但凡長眼睛的人看到他上次在風亭山莊和前幾日那個夜晚對待葉芹的態度,都知道他表現出來的必然是假象。
他對任何人都是眼含笑意,如沐春風,甚至對葉洵都能假意稱兄道弟,卻獨獨對葉芹冷漠無情。
陸書瑾看了他片刻,沒忍住走上前去,問道:“季少是在關心葉姑娘嗎?”
他收回視線,轉頭看向陸書瑾,一個輕巧的笑容又浮現在俊臉上,“終於是忍不住來問了?”
“實在太好奇了。”陸書瑾說:“若是冒犯到季少,我先賠個不是,不想回答也是可以的。”
季朔廷倒沒有表現出抵觸這個問題的情緒,他隻是又看向葉芹離去的方向。
那一瞬間,陸書瑾發現他的笑不再是慣常的溫和,而是充滿著苦澀和無奈,他緩聲道:“陸書瑾,你可曾想過,這場爭奪的最終結果?”
“我信任蕭家。”陸書瑾道。
“蕭家若是勝,就代表著三皇子最終會奪得皇位,那擁護六皇子的聶相葉家一黨可有活路?”季朔廷又問。
“自然……”陸書瑾的話卡在嗓中。
自然沒有。
季朔廷望向她,目光灼灼,“我們就是害得葉芹家破人亡的元兇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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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一入耳,陸書瑾恍然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整個心髒都痙攣著,瘋狂跳動。
是了,她終於理解了季朔廷。
葉芹傳遞出來的消息,才造就了這個計劃的進行,若是計劃成功,賈崔大敗,緊接著就是雲城被蕭家奪回,與賈崔狼狽為奸的葉家,便是被推到最前面擋刀的。
葉芹或許根本不知道她帶來的這個消息會給自己的家族帶來什麼後果。
假以時日詐死的三皇子重返京城奪得皇位,傾巢之下安有完卵?
葉家將被扣上謀逆的大罪,緊跟著降下來的就是誅九族,屆時整個葉家又有幾個人能生還?她葉芹又有幾分活路?
退一萬步來說,就算是季家動用私權將葉芹偷天換日地保下來,將來的日子裡,若是葉芹意識到是她自己的行為才導致了整個葉家的覆滅,那麼她又如何能夠原諒自己,如何能夠安心活下去?
這都是不可能的。
當然,這些都是葉芹是個正常人的前提下才有的情況,但葉芹是個傻子,她什麼都不知道,將來哄上一哄,瞞上一瞞,她就什麼都不會知道,後半生都活在蒙蔽之中。
所有人都把葉芹當成了傻子,隻有季朔廷沒有,他從始至終都將葉芹當做一個正常人,用一切正常人的思維去對待葉芹。
他不許葉芹喜歡一個害得她家族覆滅的兇手,不許她溺於欺騙之中,對有著血海深仇的人親近信任。
他如此殘忍,對葉芹是,對自己也是。
陸書瑾感受到一陣窒息,排山倒海般的痛苦壓在心頭,她的理智近乎崩潰。
難怪蕭矜在風亭山莊的那個雨夜看穿了她的好奇,卻讓她別問。
那是因為一旦得到答案,就等同於季朔廷將罪孽分了她一半,於是陸書瑾從此再難心安。
季朔廷看著她,說:“你不必介懷,兇手是我,一切罪孽我背著就好。”
他說完,就離開了庭院,留下個蕭條孤寂的背影。
同日傍晚,呂澤穿上輕甲,坐著馬車來到城外。
所有被調出城外的士兵皆已聚集在北城門之外,排好隊列等候。
葉洵下車之後,又轉身撩著簾子,親自將呂澤扶下了車,又命人牽來了馬。
呂澤上馬之後,他就站在旁邊,伸手拍了拍馬頭,笑著說:“這匹馬可是去年我跟蕭矜做賭,從他手底下贏回來的汗血寶馬,這馬踏雪無痕,日行千裡,若是世子遇到什麼危險隻管抽起馬鞭,定能帶著世子逃脫險境,安然歸來。”
呂澤低頭摸??x?了兩把馬背上的毛,贊道:“的確好馬,葉兄有心了。”
“若是能陪世子一同去那是最好,但城中還需我照應,隻能由世子獨自前往。”葉洵道。
“的確,城中你多盯著些,明日此時我若未歸,你立即拉起防線,但凡發現可疑之人便立即處死,切記,萬事之首就是護住虎符。”
葉洵認真點頭,應道:“世子的話我都謹記在心。”
呂澤再三叮囑之後,眼看著夕陽落下地平線,天色將暗,才帶著大部隊啟程。
葉洵提議選在臨近夜晚出行,也是為了多一重防備,不讓蕭矜摸清楚他們的動向,呂澤深以為然。
風依舊很大,葉洵站在城門邊上,卷得他衣袍獵獵作響,長發紛揚。
他的目光落在漸行漸遠的那群人身上,微笑著喃喃,“又一場篝火盛宴。”
語氣中帶著些許幸災樂禍,他想起上次蕭矜為他準備得篝火盛宴讓他吃盡苦頭,這回輪到別人,他自然樂得看熱鬧。
夜晚的風更狂烈了,肆意在空中流竄,發出嗚嗚的嘯聲,在山澗之中回蕩。
雖說經過了幾日的風幹,空中還是彌漫著一股難以忍受的惡臭,呂澤剛聞到的時候差點吐出來。
身後的士兵也忍不住怨聲載道,嘔吐聲此起彼伏,呂澤厲聲呵斥了幾句,才稍稍收斂。
實在是這條路太臭了,走在其中宛如行刑。
夜幕已經覆蓋下來,月亮被厚重的雲遮住,周遭沒有一點亮光,士兵們逐一點了燈,捂著鼻子在風聲呼嘯的山澗中行走。
行至一半的路程,所有人都已經安靜下來,隻恨不得快點走完這個山澗,離開這奇臭無比的地方。
然而就在眾人還對著氣味萬般嫌棄的時候,大地忽而一陣顫動,緊跟著就是巨大的聲音傳來。
空谷傳響,任何一點響動都會被無限放大,士兵們甫一聽到這聲音,立即就慌亂起來,發出驚慌的喊聲。
呂澤本就心存戒備,動靜出來的瞬間,他就意識到中計,揚聲喊道:“撤退!”
那震耳的聲音似乎從天上而來,以極快的速度靠近,幾乎是眨眼之間就落了下來,是大大小小滾動的泥石。
有些石塊也不過馬車輪大小,有些卻巨大無比,趕上一整個馬車,似乎是從山頂處滾下來的,經過整個山體的距離,在落到人身上時瞬間就能將人砸成一團肉泥,而人類則毫無反抗之力。
後面傳來齊齊的慘叫聲,越來越響,呂澤調轉馬頭回頭看,長長的隊伍後面那些燈盞已經雜亂到看不清的地步,不知道究竟滾下來的石頭有多少,有多大,隻能聽見一聲比一聲高的慘叫在山間回蕩。
他嚇得六神無主,一時間對葉洵破口大罵,責罵他勘測不認真,到底還是讓蕭矜設下了埋伏。
腦子嚇成漿糊,已經想不明白究竟是哪裡出了紕漏。
後面已經封死了路,滾石還在往前走,呂澤來不及多想,用力地抽起鞭子,汗血寶馬高叫一聲,撒蹄子狂奔,帶著呂澤一路向前,片刻就奔進黑暗之中,不見半點光明。
但是跑了沒多久,馬忽而慢了下來,呂澤急得滿頭大汗,一邊罵一邊用力地抽著馬屁股,卻還是不能讓這寶馬加快速度,直到馬蹄子慢慢停下來,再一鞭子下去,它高高翹起前蹄,發出嘶鳴,竟直接將呂澤給甩了下來。
呂澤摔在地上翻了好幾個滾才堪堪停下,被這一下子險些摔暈,渾身上下沒有一處是不痛的。他身為世子,富貴窩裡長大的少爺,何曾吃過這種苦頭?當即忍不住低低哀嚎起來。
“咦?”身邊突然響起一個人疑惑的聲音。
呂澤被嚇了個半死,也顧不得身上的疼痛,蹭地一下坐起來,往旁邊爬了幾步,抽出身上的長劍,厲聲道:“何人!”
周圍太過黑暗,呂澤什麼都看不見。
忽而暗色之中亮起一點星火,緊接著燈盞被點亮,一個人就這麼出現在呂澤的視線之中。
是個身著赤紅衣袍的少年,長發高束,腰間別著一柄無鞘長劍。他手持著一盞燈發出黃色的光芒,映照在那張極為俊俏的臉上,帶著笑。
他看著呂澤,說道:“怎麼還有一個跑到這裡來了?”
“你是何人!為何在此處?!”呂澤雙手舉起劍,對準面前的少年大喊。
雖表情兇狠,但顫抖的手將他的恐懼暴露無遺。
那持著燈盞而站的少年更是絲毫不懼,狂風大作,被卷起的長發投下光影,紛飛不止。
雲落月出,皎潔的月光灑下來,少年一半的臉映著燈光,一半的臉承著月光,在夜色之下形成絕色畫卷。
“你們不是一直在找我嗎?”他低語。
呼嘯的風和遙遙傳來的各種慘叫聲幾乎將他的聲音蓋住,但呂澤卻還是將這句話聽了個清楚,他眼睛陡然瞪大,驚恐欲裂,“你是蕭矜?!”
“是我啊。”他道。
搖晃不止的燈籠將他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像是地府裡的無常,詭譎陰森。
蕭矜可不就是來索命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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