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到自己的唐突,沈令蓁懊惱地閉了閉眼,壓下快要蹦出嗓子眼的心跳,盡可能平靜地道:“這路不平坦,你也當心……”
霍留行似乎沒想到她會說這個,對著緊閉的馬車門笑了笑:“好。”
人走了,沈令蓁的魂也跟著飄遠,行屍走肉似的任左右婢女替她點妝,由著幾個婦人將她接上新轎,一路鑼鼓喧天地把她迎入搭建在霍府西南角,用於行交拜禮的青廬。
身邊熙熙攘攘,人來人往,喊著喜慶的吉祥話,她卻始終沉浸在驚疑之中:這聲是那聲無疑,但這人是那人嗎?
當初救她的男子,明明武藝蓋世,毫無跛腳的樣子啊。
霍留行已等在堂中。沈令蓁跨過門檻,悄悄抬眼,透過遮面的薄紗紈扇瞟向對面輪椅上的男子,仔細辨別著他的身形輪廓。
瞧著似乎也差不多……
吉時到,一旁禮官開始唱禮。
沈令蓁隨著唱詞大拜下去,躬身到一半,眼光還粘連在霍留行身上。
她這毫不避諱的視線,別人瞧不見,對面的霍留行卻一清二楚。
下拜時,他像是終於忍不住好奇,低低問了她一句:“怎麼一直看著我?”
沈令蓁被逮個現行,慌忙移開視線,垂下眼來。
霍留行用隻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量說:“沒關系,你繼續看就是了。”
他這一句似笑非笑,說是溫文爾雅,偏又帶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狎昵,說是僭越無禮,偏又有幾分嚴肅正派,叫人實在難辨其意。
沈令蓁臉頰生燙,趁著禮官高唱贊禮,垂著頭遲疑道:“這會兒不方便,我……我晚些再看……”
霍留行似乎被她實誠的做派逗樂了,笑著說:“那我在席上少吃點酒,盡早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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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社會你們顧導,人狠話不多,這一對直接給我原地結婚。本章所有評論發紅包。
第4章
因男方腿腳不便,婚儀諸禮都是從簡了來。
這也正合沈令蓁的意。她一身花釵大袖禮衣,搭上雙層的霞帔與龍鳳花釵冠,負累極重,再折騰下去,恐怕真快站不住了。
出了青廬,進到喜房,四下眾人退散,屋裡隻留了沈令蓁從汴京帶來的下人。婢女們替她除下鳳冠霞帔,摘去多餘釵飾,問她是否用些茶果墊墊肚子。
霍留行去廳堂招待賓客了,哪怕他說了“盡早回來”,有四皇子與禮部尚書這樣的大人物在,酒席一時半會兒也散不了。
沈令蓁便安心吃起了茶果,一邊打量著四周。
慶陽此地遠不及汴京繁華,霍府雖在當地是大戶,但這樣的沒落將門也算不上富裕人家,眼下屋內的陳設十分簡單,除了她坐著的這張黃花梨架子床和一旁幾個炕櫃外,目之所及也就剩下一面五扇座屏風,一張搭了三足凳的圓桌和幾方翹頭案,瞧著空蕩冷清,叫她很不習慣。
季嬤嬤猜到她心中所想,說:“等過幾日,老奴差人重新布置寢間,將這裡拾掇得有人氣一些。”
沈令蓁搖搖頭:“想是為了便利輪椅往來,免去磕碰,才有意減少了擺設,嬤嬤切莫隻顧我一人。”
“是老奴考慮欠周了。”
沈令蓁嘴裡呷著茶,心中卻藏了事,品出什麼味也渾然不知。片刻後,她問:“嬤嬤,霍郎君的腿當真一步都走不得嗎?”
“聽說是這樣。”
“聽誰說?”
“當初霍郎君出事後,陛下曾派神醫黃豈前來替他診治,神醫說他撿回一條命已是不易,髀部往下都使不上力了,痛痒知覺也都沒了,這腿實在沒法再站起來。”
神醫黃豈傳言是華佗再世,沈令蓁從前在汴京也曾與他有過一面之緣,想來他說不能治,就是不能了。
但她仍不死心:“可都過去十個年頭了,黃醫仙的醫術就沒有一絲一毫的精進?”
“倒是有的,這不,若換了尋常人,長久不用腿,皮肉早都萎縮了,但黃醫仙想了妙方,將針灸之術和藥浴之法的絕學傳授給了霍家人,叫他們養著霍郎君的兩條腿,這麼些年,總算不至於沒了樣。不過按說,腿腳是越壞越透,越不使越不能使,過去多年又重新好起來的,當是極少。”
也就是說,再要站起來是很難了。
沈令蓁泄氣地點了點頭,想那大概隻是聲音相像吧。
季嬤嬤看她形容疲倦,勸道:“姑娘不如和衣歇一覺,等郎君來了,老奴再叫醒您。”
沈令蓁原還打算撐一撐眼皮,但一想到餘下的合卺與圓房兩道禮,擔心此刻勉強,稍後反倒精力不濟,便點了點頭:“那嬤嬤一定及時叫醒我,可別失了禮數。”
下嫁有下嫁的好,沈令蓁顯貴的出身擺在這裡,即便欠些禮數,霍家又哪裡會指摘她的錯處,不過季嬤嬤還是應承道:“姑娘安心。”
沈令蓁一沾枕就不省人事了。
季嬤嬤差人瞧著院裡動靜,卻因初來乍到,不熟悉霍府環境,沒料到霍留行走的不是正門,而是專為便利輪椅通行所建,特意未設門檻與臺階的偏門,因此慢了一步。
霍留行到了廊庑下,她才匆匆迎上去,告了個罪,表示由自己先進去叫醒沈令蓁。
“嬤嬤多禮了。她這一路舟車勞頓,我也很是體諒心疼。”霍留行和煦一笑,在季嬤嬤入裡後,搖著輪椅跟進了臥房,轉過屏風,一眼瞧見側臥在榻的沈令蓁。
她整個人蜷縮成了一團,眉頭緊蹙,額間沁著密密細汗,好像在做不好的夢,一雙蔥白玉手牢牢扒著被衾一角,看上去可憐兮兮,瞧著有點像……他小時候撿回府的那隻叭兒狗。
季嬤嬤彎下身,輕輕喚了沈令蓁兩聲。她驀然驚醒,一睜眼就對上了霍留行投來的目光。
倘若沈令蓁此刻神志清明,或許會發現這道目光半是陰鸷的打量,半是淡漠的審視,絕談不上友善。
偏她還未醒神,隻是迷迷糊糊地瞧著他。而他眼中的敵意一閃即逝,再等細看,便不分明了。
見沈令蓁似乎在奇怪來人是誰,季嬤嬤在旁小聲提醒:“姑娘,是郎君來了。”
她這才回過神,慌忙爬起來,摸索著去找紈扇。
按規矩,她該舉著紈扇等霍留行進來,由他行“卻扇”之禮。
可她剛摸著扇柄,霍留行卻笑著擺了擺手:“繁文缛節,何必拘泥?”他來到腳踏前,微微傾身,關切道,“剛才魘著了?”
沈令蓁稍稍一滯。
眼前的男子眉目俊秀,容儀清雅,被一身正紅的喜服襯得面若傅粉,瞧上去與西北地界眾多粗獷的兒郎氣質迥異。
他這麼看著她,忽然就讓她想起了質地純正的羊脂美玉,溫潤細膩,不張揚卻精光內蘊。
興許是他靠得太近了,酒氣入鼻,沈令蓁不由地緊張起來,攥著紈扇的手使勁一緊,小聲答:“是做了個噩夢。”
應該是因為霍留行叫她記起了救命恩公,方才入眠時,她又夢見了兇險重重的那天。
霍留行看了眼她無處安放的手,溫聲道:“那先去沐浴洗漱緩緩。”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我還沒同郎君喝合卺酒。”
“你剛發了汗,喝涼酒傷身,我們晚些再行合卺禮。”
“多謝郎君體恤,那就有勞郎君等一等我了。”
“無妨,去吧。”
霍留行像是沒打算回避,就在近處注視著她動作。
沈令蓁被瞧得不好意思,局促地掀開被衾,見他的目光跟著落向她未著鞋履,隻套了丫頭襪的腳上,像被什麼燙著了似的,一下子又縮回了被窩。
霍留行一愣之下笑起來,將輪椅轉了個向,背過身去。
沈令蓁這才搭著嬤嬤的手腕,輕手輕腳下了榻,悄悄看他一眼,又看他一眼。
霍留行的後腦勺自然沒長眼睛,可正前方翹頭案上的一面銅鏡,卻將她充滿探究意味的目光通通納入了他眼底。
他瞳仁驟然一縮,抬起拇指,若有所思地撫了撫下唇。
*
沈令蓁沐浴後換了一身輕薄的煙粉色齊胸襦裙,從淨房回來時,見霍留行也已拾掇完畢,穿著寬大的白色中衣,坐在窗邊就著燈燭翻閱一卷佛經,另一隻手慢悠悠撥弄著一串菩提子念珠。
屋裡隱約漂浮著一股藥香氣,有些苦,但不難聞,想是他剛泡過藥浴。
聽見沈令蓁進門的動靜,霍留行慢條斯理地擱下書卷,朝一旁僕役吩咐:“都下去吧,夜裡不必留人伺候。”
屋內眼下有四名下人,這個“都”字用得含糊。
他話音一落,原本侍候著他的兩個立刻應聲離開,但從沈府來的,跟在沈令蓁身後的兩個卻垂著頭沒有動。
沈令蓁覺得有點尷尬。
下人們奉了阿爹的命令,對傳言中有些兇悍的西北霍家人有所戒備,即便入了霍府,也隻聽從她一人調派差遣,但到目前為止,她的這位夫君言語行止皆無可挑剔,與“兇悍”二字全然搭不上邊,對她更是關懷備至,如此駁了他的面子,倒顯得沈家仗勢欺人了。
“你們也下去吧。”沈令蓁朝後添了一句。
兩名婢女這才退了出去,隻是也沒走多遠,就站守在一門之隔的外間。
沈令蓁斟酌著說些什麼緩和氣氛,霍留行卻善體人意地解了她的圍:“來。”
他朝她招了招手,依舊笑得溫和,好像一點沒有在意方才的插曲。
沈令蓁走上前去,見他面前的幾案上擺放了各式胡桃木制的碗碟盤盞與酒爵。胡桃又稱“百歲子”,象徵的是吉祥安康,百年好合。
他拿起酒爵,親手往裡斟合卺酒,一邊說:“這酒有些苦,你抿一口圖個寓意就好。”
沈令蓁曾在書上讀到過,說合卺酒是苦酒,寓意夫妻二人從此風雨同舟,患難與共。
她擺手道:“我不怕苦。”
霍留行似乎不大相信,將酒爵遞給她時微微揚了揚眉,待與她把臂飲酒,果然見她忍不住蹙起了眉頭,吞咽得費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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