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她這態度攪得心煩意亂,眼見她從方才到現在一直低著頭,又覺得奇怪,伸手去抬她的下巴,這一抬,才發現她好像哭過很久,眼睛跟兔子似的紅。
他張嘴要說什麼,一個“我”字出口又卡了殼,眉頭皺得更緊。
她這一路跟著他奔波勞碌,其實也沒比他這沒合眼的好上多少,此刻仔細一瞧,簡直憔悴得面如菜色。她額角那塊結了痂的傷口還明晃晃地刺著他的眼,叫他腦子裡的弦繃得一抽一抽,青筋直跳。
他抬手要去扶她肩,手還沒到,見她又是害怕地一顫。
他隻得縮回手:“是我有錯在先,沒要與你計較,你回去歇著吧。”
沈令蓁卻不肯走,猶豫著試探道:“那郎君還會與別人計較嗎?”
“別人?”霍留行眼底絲絲縷縷的潮氣忽然收幹,氣笑了,“你在說誰?”
沈令蓁抿著唇不說話,像是默認了他的猜想。
霍留行自顧自點起頭來。
他道她昨夜還大為光火,怎麼哭了半宿反而竟肯如此委曲求全,又是親手端來早食,又是低眉順眼地道歉了,敢情全是為了平息他的怒火,好借此保全她的好恩公。
他攥了攥拳頭,深吸一口氣:“你想讓我怎麼做?”
“我此前與郎君交代了一句口信,讓郎君派人去國公府取那件披氅與那塊絹帕,既然……既然那不是郎君的,郎君能否當作此事不曾有過,不要拿走它們……”
霍留行氣笑了:“怕我將披氅與絹帕拿到手,通過那些線索找到了你那位恩公,對他不利?”
她神情閃爍地道:“不是,我隻是想,那畢竟是別人的東西,總該物歸原主。”
霍留行搖搖頭:“沈令蓁,你不會說謊,別跟我說謊。”
她吸吸鼻子,小心翼翼地去拉他的手:“郎君,你要是為我昨夜出言不遜生氣,盡管教訓我,但能不能別傷害無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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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留行低頭看了眼她的手,閉了閉眼,再睜開,忽然笑起來:“教訓你?怎麼個教訓法?”
沈令蓁打個寒噤,卻仍堅持道:“隨郎君高興……”
他又笑:“夫妻之間本該和和睦睦,說教訓不教訓的倒是言重了,要不這樣,我不動手,你自己做點讓我高興的事。”
沈令蓁一愣:“我怎麼做,郎君才會高興?”
“自然是做些夫妻該做的事。你看你嫁過來這麼久,我們也沒履行夫妻之實,這房是不是該圓一圓了?”
沈令蓁一驚,瞠目看著他,又望了望那張簡陋的木床,攥著手道:“在這裡?現……現在嗎?”
霍留行大步流星地走到床榻邊坐下,撐膝看著她:“在這裡,就現在,過來。”
她慌了手腳,目光躲閃著不敢看他:“我……”
霍留行勾著嘴角打量她,眼見她後撤一步,退縮了,面上笑意更濃,卻不料下一瞬,看她掙扎著往前邁了一步:“好,但是我……我不會,郎君可能得耐心點一步步教我……”
霍留行的笑容瞬間“四分五裂”。
一種難以言喻的暴躁和挫敗忽然盈滿了他的心頭。
查探沈令蓁那位救命恩人的身份一事,於他而言並非是一時衝動的行為。這個人對他知根知底,無比熟悉,然而敵友立場卻不分明,行蹤又無音信,他查探他,是為大局,而不是為耍脾氣。
所以不管沈令蓁怎樣懇求,他都不可能放棄。
他當然沒有真打算讓她現在跟他圓房,不過是橫了一柄锃光瓦亮的劍,嚇唬嚇唬她,希望她在它面前知難而退。
哪知她為了那個人,竟願意迎刃而上。
霍留行閉上眼,揉了揉眉心。
“郎君?”沈令蓁遠遠地試探著叫了他一聲。
他睜開眼來,聲音沙啞地說:“沈令蓁,早在你主動提出口信這一主意的那日,我就已經派人去國公府了,再不久,披氅和絹帕就會送到我手上,你還是別犯傻了。”
沈令蓁一愣,壓抑了一夜的委屈復又重蹈:“所以郎君方才是在玩弄我?”
“不是,”他嘆口氣,站起來,“我不能答應你,不去找出那個人。但我可以向你承諾,隻要他不做對我不利的事,我也不會動他一分一毫。我是殺過很多人,卻從不濫殺無辜,何況他既有恩於你,便也應當是我的恩人,昨夜說要殺他,是我故意嚇唬你的,你聰明點,別被我騙倒了。”
沈令蓁神情戒備地看著他:“郎君的話,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我已聽不分明了。”
霍留行面露無奈,伸出三根指頭來,豎掌道:“這些是真話,若有半句是假,就叫我霍留行重入西羌戰俘營,真廢了這兩條……”
沈令蓁慌忙奔上前去捂緊他的嘴,也不知是哪來的力氣,衝得跟頭小豹子似的。
待打住了他那個“腿”字,她才松了口氣,擱下手,又走到窗邊,探出半個身子,朝天上擺擺手:“方才沒有人發誓,沒有人發誓……你聽錯了……”
霍留行愣愣看著她的背影,突然被逗笑了。
沈令蓁聽見他這似得意似舒暢的笑聲,沉著臉轉過頭來,狠狠剜了他一眼:“郎君笑什麼?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我隻是覺得,你不該因自己的過錯而對不起你的家人,讓他們為你一起承擔這個後果。”
他忍著笑,嚴肅地點點頭:“嗯,你教訓得很有道理,這誓是我發得不對。”
沈令蓁點點頭,小大人似的倒背著手,揚起下巴道:“好,我姑且相信郎君方才的承諾。但我也要與郎君說清楚,我並沒有原諒你過去對我的欺騙。現在我要問一問郎君,從這一刻起,我是不是可以理直氣壯地生你的氣了?”
霍留行當然知道她不該這麼快消氣,剛才那番強裝的柔順,不過又是在顧全大局。
如今看他隻是一隻紙老虎,自然不再顧慮。
沈令蓁這連生氣都如此實誠的模樣,著實叫霍留行不知該喜該憂。他沉默半晌,點點頭:“可以。”
“好,”沈令蓁涼涼地瞥他一眼,“我不理你了。”說著腰背筆挺地離開了廂房。
霍留行嘆息著搖搖頭,又似想到什麼,追上去與她交代:“我用過早食就要離開白豹城,天黑之前未必趕得回來……”
沈令蓁回頭瞪他:“我管你回不回來呢,就是回來了,我也不見你的!”
“……”霍留行臉一黑,又認命似的點點頭。
行吧。他果然不該如此天真地相信她那番“郎君在我面前可以隻做自己”的甜言蜜語。這不,剛一做自己,她就跑了。
*
沈令蓁回到自己的廂房便爬上了床榻。
她昨夜當真擔心霍留行一氣之下傷及無辜,下半宿一直在思慮此事,根本沒合過片刻眼,且因為他的威脅,也不敢與蒹葭講明原委,隻假稱被老鼠嚇壞了,自己默默糾結。
這下總算放寬了心,能夠好好補場眠了。
隻是她剛被蒹葭服侍著蓋好被衾,腦海裡卻驀然浮現出了霍留行方才撐膝坐在床沿,與她說“過來”的場面。
她先前答應今日同他圓房時,實則是一心記掛恩人安危,正如她當初跳下慶陽茶樓邊那條河一樣並未多想,此刻回憶起來,倒真起了後怕,一顆心怦怦亂跳著,怎麼也無法靜氣凝神,翻來覆去,眼前都是霍留行那蔫壞蔫壞的樣子,和他那張似笑非笑的臉。
她惱恨地揮揮手,想將這“人”給揮散了。
蒹葭一愣:“少夫人,可是天氣太熱,鬧蚊虻?”
“可不是嘛,陰魂不散的。”她皺著眉頭道。
蒹葭拿起一柄蒲扇,替她來驅趕“蚊虻”,邊嘆:“您跟著姑爺來這一趟是何苦呢?”
沈令蓁也正忿忿不平,要早知道霍留行是這種人,她絕不會這樣自討苦吃。
見她不說話,蒹葭又道:“姑爺的腿……”她頓了頓,“從前是婢子不曉得,現在曉得了,才發現姑爺真不是個簡單的人物,少夫人對他這樣用情至深,今後可別吃虧呀!”
沈令蓁一愣:“你別胡說,我怎可能……”怎可能對個滿嘴謊言的騙子動真情?從前對他,那是報恩的情義,如今知道了真相,她看他,就像看一隻討厭的蒼蠅。
她氣惱地背過身去,闔上了眼,慢慢醞釀起睡意,不知過了多久,才終於沒再受那“蒼蠅”的滋擾,沉沉睡了過去。
這一覺,是被京墨的嚷聲吵醒的。
她睡夢裡稀裡糊塗,忽然聽見急切的一句:“郎君!”
她驀地醒神,眨眨眼,發現窗外天已黑了,再接著,便聽見房門外傳來京墨的下一句:“郎君您怎麼渾身是血地回來了!”
沈令蓁下意識一驚,從床榻上猛地坐起,剛要掀開被衾下去,卻忽然發覺了不對勁。
為她安危著想,京墨將她的廂房安排在了客棧二樓靠裡的位置,而霍留行那間則靠近樓梯。
按兩人眼下的關系,霍留行不該來她的廂房。可既然是回自己那處,為何京墨卻站在她的房門外喊出了這句話?
霍留行上樓梯後,根本不會經過這裡啊。
而且按通常的情形,若瞧見他渾身是血,京墨理應問“郎君您這是怎麼了”,哪至於特意將“渾身是血”這句廢話強調一遍?
除非,那根本是想引起誰的注意。
無恥。
沈令蓁氣鼓鼓地重新躺了回去,不搭理他們,哪知四下安靜了一陣,隔壁又傳來了奇怪的動靜,像有人在忍痛呻|吟:“嘶——”
雖然離得遠,聽不清音色,卻也猜得到多半來自“渾身是血”的霍留行。她一把蒙上被衾,繼續保持沉默,然而那頭的聲音卻愈演愈烈:“嗯——呃——嘶——嗯——”
沈令蓁不堪煩擾,下榻披衣,走到窗邊。
這客棧的牆砌得很厚,門也造得結實,應當是有意隔了聲的,如此響動,絕不可能輕易傳到她這裡。
唯一的可能,便是隔壁那人此刻正對著大開的窗子故意呻|吟給她聽。
無賴。
沈令蓁以生平最快的手法,猛地一把推開了窗子,果見隔壁窗口一顆黑黢黢的腦袋一閃而回。
她低哼一聲,道:“我們汴京的孩子,七歲就玩膩了這等把戲,郎君倒真是童心未泯!還請郎君正視自己的年紀,不要再作出這種幼稚的舉動,你如此作態,不單打擾左鄰右舍歇息,敗壞道德,更有悖於霍家鐵骨錚錚的將門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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