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月,西羌無視國喪期間不得興師入侵的公義禮法,舉兵攻入距汴京千裡的定邊軍。
定邊軍節度使霍起奉朝廷之命領兵應戰,於神堂堡力迎西羌主力軍,首戰膠著整整一月,終旗開得勝, 退敵告捷。
西羌大傷,休戰近半年,卻仍未平徵伐之意, 於年關將至之際再度大叩大齊關門,幾以傾國之力兵分四路,同時攻入環、慶兩州及定邊、保安兩軍。
大齊西北邊關沿線全面告急。北地大雪漫天,百姓卻人人自危,無心迎元月新歲,慶賀這預兆著豐年的瑞雪。
建元二十八年二月中旬,抵抗兩月餘,環州與保安軍先後失守,夾在兩地中間的慶州及定邊軍因此淪為“孤島”一座,腹背受敵。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鎮守於此的霍家。
然西羌此番決意侵吞大齊西北,來勢洶洶難擋,霍起堅守至三月中旬,也於四面楚歌之下從神堂堡一路被迫退守至東谷寨。定邊軍亦岌岌可危。
汴京朝堂大批官員紛紛請旨,懇請聖上派軍前去支援。聖上始終按兵不動。
四月上旬,孤立無援的定邊軍終是未能幸免於失守,霍起保兵退至慶州。
至此,大齊西北僅靠慶州於搖搖欲墜的一線夾縫中艱難支撐。
西羌火速集結兵力,一路鋒芒畢露,走勢大開大合,於四月中旬南下深入慶州腹地。
正當汴京文武百官急如熱鍋之蟻,以為慶州也將就此淪陷時,一個看似微不足道的消息從西面傳來:孟夏氣候回暖,慶州腹地山脈上的積雪,一夜之間化了。
眾人還沒反應過來這意味著什麼,一連串的消息隨之而至——積雪消融,潮汛忽至,上漲的河水恰好阻斷了西羌衝鋒軍與後方的糧草補給隊。被一路勝仗的喜悅衝昏了頭腦,無糧草先行便盲目深入的西羌騎兵因這一道天然的溝壑進退兩難。慶州守軍趁勢而上,將這一撥精銳的衝鋒軍一舉全殲。
百姓高呼老天開眼,可汴京的朝臣卻看出來了,扭轉戰局的並不是老天,而是慶州背後那一雙如有神力的手。
這雙手在羊皮地圖上的山川、丘陵一一彈指劃過,在沙盤上輕巧插下一面面鮮紅的旗幟,算準了人心,也算準了天時。
這雙手的主人,正是霍家殘廢了十一年的次子,霍留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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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羌被這當頭一棒打得措手不及,卻不甘心到手的“肥肉”就此失去,派後續部隊持續猛攻。
及早保兵的霍起在慶州嚴防死守,穩如泰山。
啃不動“肉”的西羌人為此不得不從慶州的左右兩翼——環州與保安軍調派駐軍增援。
這一調派,失守已久的環州與保安軍現出缺口,霍起立即派軍兵分兩路,左右進攻,於三日之內全面收復兩地。
西羌由此陣腳全亂,慌忙撤退。
霍起親自領兵北上,趁勝追擊,期間與西羌交戰七次,無不大獲全勝,五月中旬,繼收復環州與保安軍後,再次順利收復定邊軍。
西羌殘兵狼狽敗逃,撤出大齊。
舉朝歡慶,聖上龍顏大悅,終因這揚眉吐氣的一場仗下定決心,一改此前保守觀望之態,下達洋洋灑灑的一篇《討西羌檄》,準備開啟反攻,指派軍隊全力增援霍起,命其率軍攻入西羌。
西羌儼然已無力抵抗這樣的攻勢,屢戰屢敗之下,於五月末旬急急派人前來討饒,請求與大齊談和。
一時間,汴京朝堂就是否接受談和分出了兩派意見,一派支持霍起繼續進攻,將大齊失去了十一年的河西一並收復,一派支持見好就收,及時休養生息。
朝堂之上兩派人爭論不休的那天,高太後已大去一年又七日。
寒來暑往,又至仲夏。
六月的天豔陽高照,暑氣燻蒸,距鞏縣陵園半裡地的竹樓卻建得精妙,背陽而矗,樓內陰涼,舒爽宜人。
一身缟素的女子木簪束發,面容不添妝飾,正端坐於一方幾案前,一手執繡繃,一手穿針引線。
針線來回穿梭間,錦繡山川躍然於繡面。
一旁同樣一身缟素的婢女替她斟了杯解暑的涼茶:“姑娘喝口茶,歇一歇。”——正是白露。
沈令蓁擱下繡繃,接過她遞來的茶抿了兩小口,又移開茶盞,繼續認真繡。
白露歪著腦袋看她悅目的手勢:“姑娘今日繡的這圖,叫什麼名?”
沈令蓁動作不停,垂眼笑著:“我也沒想好。”想了想說,“要不就叫山河無恙吧。”
“山河無恙,這個寓意好,大家都盼著邊關的仗早日打完呢。”
沈令蓁手指一頓。
白露自知失言,忙換了話茬:“姑娘,您這守陵的期日就快滿了。您看,婢子可要開始拾掇起來,準備回京的計劃?”
她搖搖頭:“不急,還有四十二天呢。”說完默了默,又笑,“其實在這裡住習慣了,我倒有些不想回去了。你看這陵園與世隔絕,無煩無憂的,多清淨。”
白露大驚:“說好了守一年就回去的,您該不會改了主意,想在這裡待上一輩子吧?您倒是待得住,也不怕無事可做,習字、讀書、刺繡,一年如一日,不厭其煩,可您回想回想冬天的時候,多難熬啊。”
這荒郊野嶺的地方,春天與秋天還算勉強舒適,夏天雖曬,白日裡也好歹有個竹樓能避陽,可冬天卻真是沒法過,寒風呼嘯,鬼哭似的,折磨人得很。
盡管國公府送來了許多炭火,可去年最冷的時節,夜間就寢時,被衾裡塞滿湯婆子也不管用,還是全靠她和蒹葭兩個人輪流捂著沈令蓁睡。
再過一次冬天,這好好的身子骨怕都要熬壞了。
眼見沈令蓁怡然自得,不置可否的樣子,白露慌了:“姑娘,您別嚇婢子,您當真不打算走了?”
沈令蓁放下針線,輕輕一點她腦門:“走。這守陵的期日是向皇舅舅請來的,就算我有心要留,也得先回去求一道旨不是?”
她話音剛落,竹樓底下傳來一個洪亮的女聲:“姑娘,又有花來啦!”
兩人轉眼一看,就見蒹葭拿著一捧玉白的野姜花奔上來:“姑娘您瞧,這次是野姜花,好不好看?”
沈令蓁神色淡淡的,像笑又不是笑,指指幾案上花瓶裡插著的那束幾近枯萎的淡紫色野牡丹:“那就換上吧。”
蒹葭應聲“好”,歡歡喜喜來換花,一面念叨:“這送花的人也真是持之以恆,轉眼都快一年了,竟還是隔幾日便來上一捧,回回不重樣,且回回都趕在前一捧枯死之前。”
白露也感慨:“可別說,這都快一年了,咱們也沒逮著送花人,至今不知對方究竟是何方神聖。”
蒹葭嘆一口氣,心道這事也不能全怪她們,還不是人家太活絡了,次次將花放在竹樓前的長亭裡便沒了影。
前幾次,她們不知這花是誰摘的,便任它放在那裡到枯萎。次數多了,又以為是有人故意來害沈令蓁,興師動眾地查花,查來查去都沒發現端倪,問遍了陵園附近的守衛也不知是誰的手筆,一時覺著好看,就收了進來。
結果收了一回之後,花就來得愈加頻繁,沒完沒了了。
她們好奇到底是誰,為了逮到送花人,就差拿竹籤撐著眼皮,十二個時辰輪流盯著長亭。結果人家就是有辦法躲過她們的盯梢,順順利利把花送來又不留蹤跡。
到後來,她們幹脆就放棄了,畢竟這百無聊賴的日子裡,隔三差五有花賞聞,也是不錯的事。
白露說:“不知等姑娘走了以後,這花還會不會再送來?”
蒹葭肯定道:“當然不會了,這兒除了姑娘,還有誰受得起這些花?姑娘走了以後,人家要送也往國公府送了!”
白露頗覺有理地點點頭,掰著手指細細算:“那估摸著,這是倒數第七捧花了吧。”
*
不多不少,再六捧花後,便到了沈令蓁歸家的日子。
沈令蓁倒不見得有多高興,蒹葭和白露心裡樂壞了,替她褪下慘白的缟衣,換上一身素色的齊胸襦裙,提著大包小包,隨她上了回京的馬車。
國公爺原打算派人來接,沈令蓁不願大張旗鼓,便一切從簡。
一路上,白露在車內侍候她,蒹葭在外趕車,三人走走停停三日半,便入了汴京城。
城中照舊車水馬龍,行車慢如龜爬,與步行幾乎無甚分別,蒹葭便一面趕車,一面優哉遊哉地回頭與沈令蓁嘮嗑:“姑娘,一年沒回,眼見得這街市上更熱鬧了,人人喜上眉梢的,也不知近來是不是有什麼好事。”
一旁一個熱心腸的老伯聽了,“喲”了一聲:“姑娘這是從哪處桃源來的,竟沒聽說邊關傳來的大消息?”
蒹葭一愣,隨即聽見車內傳來一聲“蒹葭,停一停”,便將馬車靠了邊。
猜到沈令蓁的意思,她忙問老伯:“咱們的確是從外地山裡來的,老伯您給咱們講講,是什麼喜事?”
“這喜事啊,就是河西回來咯!”
沈令蓁一驚之下挑起車窗竹簾,朝外道:“您是說,我大齊收復了被西羌佔領十一年的河西?”
“是哇!”
“怎麼收復的?”
“這咱們老百姓可就不清楚咯!反正聽說好像沒打進去,沒傷人,好端端就拿回來了,也不知是哪路神仙做的好事咧!”
沈令蓁一顆心莫名其妙地怦怦怦一陣猛跳,六神無主地說了句“多謝老伯解惑”,在原地愣了半天,才叫蒹葭重新出發。
正是神遊天際之時,忽聽前方傳來一陣人仰馬翻的喧鬧動靜,緊接著,“讓開,讓開”的高喝伴隨著嘚嘚馬蹄聲急速朝這邊趨近了來。
蒹葭的聲音在車門外響起:“有人鬧市縱馬,姑娘坐穩!”
然而下一瞬,馬車便是一個急轉側翻。
沈令蓁驚叫著栽向車壁,心底正嘆“嗚呼哀哉”,預想中的天旋地轉卻沒有發生,一陣咣啷當的震響過後,馬車穩穩停了下來。
白露嚇得魂飛魄散,正要問一旁沈令蓁有沒有磕著,卻見車門被人一把推開,一個腦袋鑽了進來:“沒事吧姑娘?”
沈令蓁一愣,見那玉冠束發,錦袍加身的男子嘴裡叼著一根狗尾巴草,含糊不清地又問了一遍:“嚇傻了啊姑娘?”說著伸出五指,在她眼前晃晃。
“大膽刁民,手往哪兒伸!”一旁摔得頭暈眼花的蒹葭迅猛爬起,把這男子從馬車上一把拎了下來。
他“哎喲喲”地叫著,罵道:“我救了你家姑娘,你怎還恩將仇報?還有,你見哪個刁民打扮得像我這麼趾高氣揚?”
蒹葭這才看清他那非富即貴的穿戴,可又想著,再富再貴,也不能比她們國公府更富更貴了,於是據理力爭道:“若非你鬧市縱馬,我家姑娘也不會受驚,國有律法,天子腳下違律,我該將你送到衙門去。”
“蒹葭,不得無禮。”沈令蓁從馬車裡走了下來,定定地瞧著那男子略有三分熟悉的面孔,回想著前朝皇室的姓氏,狐疑道,“我乃英國公府沈氏,敢問閣下可是……孟郎君?”
孟去非給愣笑了,狗尾巴草一吐:“我說哪家的姑娘這樣美若天仙,原是我們自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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