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蓁立刻把自己的手放進他掌心:“這是我的手,郎君好好抓住了,你一松開,我可就跟人跑了。”
霍留行昏沉之中當真像是聽見了,雖然使不上勁,五根指頭卻扣成了彎。
沈令蓁鼻子一酸,方才嚇到腿軟都沒哭,瞧見這一幕卻有些忍不住了,好在這一腔酸意被推門而入的聲響及時打斷。
醫士終於趕到,快步進來,匆匆擱下藥箱,輕車熟路地吩咐:“叫你們燒的鐵呢?燒好了沒?”
空青趕緊從外頭取來一盆清水和一片燒紅的鐵片。
京墨則幫著解開止血帶,方便醫士察看傷口。
沒了布條的束縛,鮮血立刻狂湧而出。霍留行扣著沈令蓁的手徹底松開,這下是當真沒了意識。
“郎君!”沈令蓁近距離瞧見那咕咚咕咚冒血的傷口,渾身一顫。
醫士瞅她一眼,就著清水洗幹淨手,沒大當回事地說;“家眷放心,還有救,我八年前能醫好這小子的腿,現在也能把他這窟窿堵上。”老頭說著,用鐵镊子夾起鐵片,努努下巴,“闲雜人都出去吧!”
沈令蓁不好打攪醫士救治,隻得狠狠心把手抽了回來,離開了臥房,到隔壁屋子才問起跟進來歇力的京墨:“這位醫士是……?”
“南羅北黃,這位就是南邊的羅醫仙羅謐。”
沈令蓁記起來了。當世兩位醫仙,北邊的黃醫仙為聖上所用,常在京城,南邊的羅醫仙則遊走民間,四海行醫,已有近十年杳無音訊。
去年趙珣下駕慶陽霍府,便因找不著羅醫仙,帶了一位傳說為羅醫仙座下高徒的醫士來替霍留行診治。
這樣看來,羅醫仙其實根本從未失蹤,而是一直藏在暗處,在為霍家,或者說為前朝皇室做事。
這些年,羅謐不單替霍留行醫好了腿,還將封竅鎖脈的絕學傳授給了空青,助霍家掩人耳目。當初趙珣身邊的醫士查不出霍留行腿的端倪,正是因為當徒弟的賽不過師父。
沈令蓁這下再想到方才羅謐那句“還有救”,心便安了幾分,終於有餘裕問起霍留行受傷的前因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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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君是被誰傷成了這樣?”
“野利衝。”京墨答。
沈令蓁點點頭,並不意外,因為霍留行說過,彎頭斧是西羌人常用的武器。
“郎君怎會與他交上了手?他不是住在鴻胪寺那邊嗎?”
京墨搖頭:“今晚入夜後,郎君得到信報,得知野利衝傍晚入宮請見聖上,稱接到王上急信,命他盡快回國,所以當即便動身離京了。郎君因野利衝在皇家獵場那一出凌空換馬的招式,懷疑他的背景與霍家軍有關,本打算在京中再找機會查探他,卻因他突然辭行,被逼上梁山,不得不連夜喬裝追出城去。”
沈令蓁愣了愣,覺得哪裡不太對勁。
這早不早,晚不晚的,野利衝怎麼偏偏就在霍留行對他起疑心的時候離開了汴京?
下午皇家獵場,一些當時沒太在意的細節忽然闖進了沈令蓁的腦海。
她記得薛玠向太子請罪時,臉色非常不好看,並曾欲言又止地試圖解釋什麼,隻是無奈被父親逼退了回去。
那會兒她還道薛玠是丟了面子不高興,如今一想,那種神情,分明是受了冤枉。
他不是不小心射偏的,而是被人陷害的。
而在場之中有可能陷害他的人,論動機,論本事,隻能是野利衝。
那種追來逐去的場合,要讓薛玠射偏箭支,對野利衝的身手而言並不難,一顆攻擊對方虎口的小石子便能做到了。
這樣一來,一石二鳥,既滅了薛玠的威風,一定程度上離間薛玠與皇家之間的感情,又用那一出招式激起霍留行的疑心。
沈令蓁驚道:“你們可曾想過,這或許是野利衝的圈套?”
野利衝是故意露餡,引誘霍留行追出城去,準備趁夜黑風高對他下殺手的。甚至此前崇政殿晚宴上,那所謂的“馬腳”,也是野利衝的精心策劃。
京墨點了點頭:“郎君應當知道。”
“知道為何還自投羅網?”
“因為……因為郎君有把握打個來回。”
沈令蓁看著京墨不太自然的表情,蹙了蹙眉。
她相信霍留行有把握隱藏好身份,不讓自己落入敵手,但看今夜這兇險的結果,真要說他完全遊刃有餘,卻絕對不是。
“沒有別的原因?”沈令蓁敏銳地猜到了什麼,“野利衝的背景,是不是涉及到一些對郎君來說非常重要的事?”
霍留行眼下生死未卜,沈令蓁得在這裡當家作主,京墨雖知說明此事後,或將令她自責,卻也隻好將原委事無巨細地交代了一遍。
“少夫人您想,假如當年那個孤兒不僅沒有與其他霍家軍一起戰死,還在西羌飛黃騰達地做了將軍,這意味著什麼?”
沈令蓁呼吸一窒。
這意味著……當年霍家大郎的死也許另有隱情,她阿娘也許不是真正的兇手。
沈令蓁忽然覺得胸口一陣悶堵,喘不過氣來。
就在今早,她還在因圓房一事偷偷傷心,霍留行大約是看出了她的心思,所以才在找到一線化解血仇的希望時,如此急切拼命。
是因為這樣,從來行事謹慎,善於忍耐的他才出此下策,衝動冒險了一次。
是因為她,他現在才會重傷昏迷。
空青的通報聲打破了屋裡的死寂:“少夫人,郎君的傷口處理好了。”
沈令蓁近乎失態地提著裙角飛奔到隔壁:“郎君醒了嗎?”衝進去後看到霍留行臉色依舊慘白如紙,一顆心霎時跌到了谷底。
羅謐正在提筆寫藥方,一面交代:“這窟窿暫時是堵上了,但不排除傷口再次破裂的可能,備些止血的藥物,先度過今夜這個難關再說。”
“聽羅醫仙的意思,郎君還未脫離險境?”
“天亮之前若是能醒,問題便不大了,現下旁人做不了什麼,單看他造化吧。”
沈令蓁頷首謝過羅謐,讓空青與京墨送他出去,務必確保其行蹤隱秘,自己則坐到了床榻邊。
霍留行臉上一點活氣也沒有,連眉頭都皺不動了,就那麼死死地躺在那裡。
沈令蓁想著方才京墨的話,越想越難受,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著,握著他的手說:“郎君,我們不管了,什麼都不管了……活著的人才是最重要的,等你醒來,我們好好過日子,就算霍家人都不喜歡我,我也死皮賴臉跟著郎君,再也不跑了……”
作者有話要說: 生死未卜霍留行:艾瑪這一斧頭捱得太值了。
第56章
羅謐預料的事很快便發生了。用熱鐵燙過的幾根大血脈止住了溢血, 但霍留行呼吸間難免牽動傷口,雖幅度極小,次數多了,卻也容易導致傷口小面積破裂。
沈令蓁一直守著他沒合眼,一看裹好的布條上再次滲出殷紅的血跡,趕緊按羅謐事前交代的辦法,將磨好的藥片壓到霍留行的舌根底下。
這妙方既避免了強喂湯藥,嗆入氣管的危險, 也加快了藥物起效的速度,大約一炷香後,傷口滲血的情況便有所好轉了。
沈令蓁剛松一口氣,去摸霍留行臉的時候, 又發現他燒了。
傷成這樣, 不燒一場怕是過不去, 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她又叫白露與蒹葭打來清水, 讓空青在旁搭手, 給霍留行冷敷額頭和腋下,用茶水湿潤他龜裂起皮的嘴唇。
這麼一刻不停地照顧了兩個多時辰, 霍留行的燒雖沒退,卻好歹平穩著沒燒高起來。
此時距離天亮破曉隻剩半個時辰不到, 一屋子忙活了一整宿的人齊齊癱坐下來。三個下人直接癱在了地上,沈令蓁稍微好一些,癱在床邊的椅凳上。
空青雙目空洞,神情呆滯地望著她:“少夫人, 郎君是不是不會醒了……”
沈令蓁目不轉睛地盯著尚未有蘇醒跡象的霍留行,搖搖頭:“別說喪氣話,這還沒到時辰呢。”
幾人便繼續沉默著等,直到兩炷香後,一聲公雞打鳴驚破了四下的寂靜。
沈令蓁驀地抬起頭,望向窗外,發現天光已經亮了。
空青哭喪了一張臉,含含糊糊地碎碎念道:“時辰到了,時辰到了,這可怎麼辦……郎君這一輩子,從出生起就沒過過一天安寧日子,到最後連遺言都沒來得及交代,這是造了什麼孽啊!”
他說著說著,嚎啕大哭起來:“就算郎君造了殺孽,也不該讓他來還這債啊!郎君早就說過,前朝氣數已盡,復國或許隻是所有人心中一場不到黃河心不死的黃粱美夢……可郎君不是那個有資格喊停的人,隻要孟小皇子不停,汴京那些隱忍蟄伏至今的前朝舊臣不停,主君不停,郎君也沒法收手啊!”
“哎喲我可憐的郎君喂——”這一頓真情實感的哭喪,嚎得就差以頭搶地。
蒹葭和白露面露不忍,也為霍留行這悲慘悽涼的一生抹起了眼淚。
眼看沈令蓁迷迷瞪瞪地傻坐在床邊,空青這時候記起了護主,問道:“少夫人,您昨晚說的,應當不是真心話吧?”
沈令蓁魂不守舍地偏過頭,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麼?”
“小人是說,郎君這一輩子命途如此多舛,也就在您這兒能得一時半刻的舒坦,您要是真像昨晚說的那樣轉頭便改嫁,郎君在天上可得傷心欲絕了!”空青卑微地試探道,“您不會棄郎君而去的,對吧?”
沈令蓁當然不會。可她不敢接這話,好像這一接,就真得考慮起霍留行的後事了。
這片刻沉默,聽在當事人的耳朵裡,儼然成了“不好說,說不定,有可能”。
沈令蓁忽然感到背脊涼絲絲的,還沒意識到這股寒氣從何而來,就聽見虛弱而遲緩的一聲:“她敢……?”
一屋子人齊齊傻住,滯了三個數後,三個下人連滾帶爬地一骨碌起來。
沈令蓁猛地扭過頭去,看見正輕飄飄覷著自己,一臉不舒爽的霍留行,霎時熱淚盈眶,拿手去捧他的臉:“郎君醒了!”
霍留行想笑一笑,疼得扯不開嘴角,想給她擦眼淚,又抬不動手,隻能艱澀地吞咽了一下,皺皺眉示意渴了。
沈令蓁立馬收幹眼淚,準備替他斟水,一回頭才發現下人們溜了個幹淨。
她倒了碗溫在小火爐上的熟水,又用枕子墊高霍留行的腦袋,拿匙子舀著水喂到他嘴邊:“郎君小心些,千萬不要動。”
霍留行這回是逞不了勇了,老老實實被她喂著,等一碗水下肚,才有了些活過來的實感,低低道:“昨晚是誰在我耳邊,說不給我守寡,要改嫁,差點把我氣醒……”
怎麼好不容易從鬼門關回來,還在糾結這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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