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利衝搖搖頭:“他們要殺進西平府,恨不能帶更多人,不會做這樣無意義的犧牲。”
“那這一千多人被兵分去了哪裡?”
副將話音剛落,西面天邊,一束赤色禮花倏然升空,炸開了一團血紅。
與此同時,騎兵隊喊聲震天,向護城河方向急速趨近。
西羌不用這種禮花|彈,這是大齊人發的訊號。
野利衝眼皮一跳:“西面有敵情?”
副將一頭霧水,奔下城樓詢問,與上頭的野利衝打個手勢,示意一切相安無事。
可緊接著,卻見第二個赤色禮花在南面炸了開來。
片刻後,又輪到東面。
副將來回奔忙,再三確認,跑上城樓與野利衝稟報:“將軍,確認沒有接到任何有關敵情的戰報!”
野利衝靜靜看著不遠處仿佛受到禮花|彈鼓舞,士氣迅猛上漲,越馳越快的騎兵隊,遲遲沒有開口指示。
副將心急如焚:“是哪裡出了紕漏?若是一般的敵情,早該被發現,難道真如將軍所言,底下這支騎兵隊裡根本沒有霍留行,他和那一千多名騎兵去了別處?”
野利衝眉頭緊蹙,默了默,轉頭下了城樓。
副將追了上去:“將軍,末將願率軍前去迎敵,您萬萬不可離開西平府啊!您若走了,這西平府……”
“區區四千騎兵和一個乳臭未幹的薛家小子,你們還守不牢?”野利衝疾步如飛,吩咐城樓下的守將,“點五千精銳,跟我出城。”
五千人很快在野利衝的率領下朝南奔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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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時辰後,天光大亮,兩支青甲騎兵隊在瀚海南邊迎面相遇。
另一方正是大齊少了的那一千人。
這一千人在一望無際的原野上列成一個牢不可破的三角陣型,似乎已經嚴陣以待了很久。
野利衝勒馬陣前,握著韁繩的手一緊,知道自己中計了。
沒發現敵情,是因為根本沒有敵情。
尋常的調虎離山,總該當真聲東擊西地做點什麼,或者燒個糧倉,或者劫座城池。但霍留行知道,那樣並不會讓野利衝感受到威脅。
攻城為下,攻心為上,真正讓人恐懼的,是自己內心制造出來的危機。霍留行其實什麼都沒做,僅僅是讓人在三個不同的方位分別空放了一顆禮花|彈而已。
因為不知暗處到底發生了什麼,野利衝直覺地認為,隻有霍留行才有這樣的本事攪弄風雲,所以明知這是一出調虎離山,也本著一腔執念追了出來。
卻沒想到,反與霍留行失之交臂。
現在,這一千人是打算拿命拖住他這支精銳部隊了。
野利衝緊咬牙關,高舉右手,打下一個“殺”的手勢。
戰鼓擂動,旌旗飄揚,東升的旭日見證了這場硬碰硬的廝殺。
五千對一千,結局毫無疑問,加之野利衝被霍留行耍得怒火中燒,正是急需泄憤的時候,很快便殺紅眼佔了上風。
但他也不得不承認,這些抱著必死之心的大齊士兵,讓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霍家軍。
當一個左胸口被利箭穿透的大齊士兵,奇跡般爬起來又殺了三個西羌人時,野利衝開始對西平府的戰況感到了不安。
這一批尚且是缺了主心骨的士兵,倘使霍留行所在的地方,他們的戰鬥力該發揮到怎樣的地步?
原本預計一個時辰便可結束的一場交鋒,在這些大齊人狡猾而頑固的抵抗下,仿佛怎麼也看不見盡頭。
最後結束戰事,竟已到了日頭當空的午後,而野利衝的身後,也僅僅隻餘兩千活人。
放眼望向這一片屍山血海,這場把對方殺得全軍覆沒的仗,讓他贏得並不痛快。
野利衝閉了閉眼,一刻不停地整饬軍隊,撥轉馬頭,準備趕回西平府,剛要下令,卻見一騎快馬從北面遠遠馳來。
那西羌士兵勒停馬後,幾乎連滾帶爬地翻了下來,神色慌張地回報道:“將軍,西平府在一個多時辰前被大齊攻破,霍留行與薛玠已殺入城中,還有……”
野利衝咬牙切齒地道:“還有什麼?”
“還有那個孟去非,居然……居然沼澤行軍,神不知鬼不覺地橫渡瀚海,也帶了一萬兵馬趕到了西平府……”
野利衝臉色鐵青地一腳把這報信的士兵踹出一丈遠,恨恨朝身後揚手:“回城!”
*
孟春時節的夕陽總帶著些許冷意。
哪怕天邊殷紅一片,看著灼熱,伸出手卻也隻能觸及溫涼的風。
正如西平府城中的這一場殺戮,漫天的火箭滾燙地落下,扎進體膚卻是透骨的寒。
由上自下俯視,三條主街,三位身先士卒的將軍動作出奇的一致,每殺一撥守軍,便帶兵往前推進十丈,而後打出一個“放箭”的手勢,一路如入無人之境。
三條主街上的西羌士兵潰亂逃散,漸漸沒了聲息。
霍孟薛三人經歷了漫長的進攻後,在主街盡頭的路口會師。
孟去非與霍留行久別重逢,頗有些老哥見老哥,兩眼淚汪汪的意思,一看他和薛玠,氣喘籲籲先倒苦水:“哎你們身上這綠綠的鎧甲配上血真好看,我這是造了什麼孽,一身臭烘烘的沼泥。”
霍留行笑了一聲:“回頭拿西羌人的血給你好好洗洗。”
玩笑兩句,兩人很快恢復了正色,看向了身後的士兵。
加上孟去非橫渡瀚海帶來的兵馬,殺進西平府的共計一萬餘人,現在隻剩下寥寥三千。
恰此刻,京墨馳馬趨近,回報道:“郎君,該撤了,不出兩炷香,野利衝就會攻入城中。”
“河西那邊呢?”
“西羌已經撤軍了。”
羌都失守,附近大片城池也被孟去非攪得雞飛狗跳,西羌老王無力再去爭奪河西,自然不得不撤回那邊的駐軍。
霍留行此行正是為了解除河西危機而來,如今目的達到,城中幸存的大齊士兵也所剩無幾,便該及時撤退了。
否則等援軍趕到,他們都會死在這裡。
“那就走唄,”孟去非用沾滿泥巴的胳膊勾過霍留行的肩,“陪你去殺姓野的報個家仇,就回河西養老去了。”
霍留行淡淡一笑:“人家姓野利。”
兩人撥轉馬頭,正欲揚鞭,卻齊齊停頓下來,看向從始至終一言未發的薛玠。
他正高踞馬上,遙望著西羌王宮的方向,雙目通紅。
孟去非到西平府後,大致聽說了薛玠的遭遇,見狀猜測道:“薛老弟,你不會還想幹票大的吧?”
薛玠偏過頭來,“嗯”了一聲:“你們先走吧。”
“哗,薛老弟,別想不開,你這單槍匹馬可是有去無回的。”
“我知道。”薛玠的神情異常平靜,“我本來就回不去了。”
不管苦衷多苦,他終究為了一家之私犯了投敵叛國的罪。就算將功折罪,也永遠抹不去這個汙點。
青山等闲笑,枯榮憑君意。是流芳百世還是遺臭萬年,本是任他選擇,可他選錯了。
他的母親為了薛家的磊落,不惜大火焚身。他今日若不能夠做些什麼,百年之後也無顏見她。
“薛玠,”霍留行叫了他一聲,“你想清楚。”
“我想清楚了,我孤家寡人一個,無所謂身後事,你快回去吧,別讓殷殷擔心。”他說著,衝霍留行和孟去非笑著揮揮手,頭也不回地朝王宮方向揚鞭而去。
霍留行沉默地看著他的背影,最終還是朝身後三千騎兵打了個“撤退”的手勢。
孟去非緊隨其後,一慣嬉笑的臉此刻卻格外肅穆。
臨近城門,他突然一個急停,勒住了韁繩:“留行。”
霍留行跟著停下來,嘆了口氣。
孟去非“哎喲”一聲:“你這表情,果然是我肚子裡的蛔蟲啊!”見他皺著眉不說話,他朗聲大笑,“別這麼看著我嘛,我就是覺得薛老弟說得挺對,西平府是什麼地方啊,一輩子可能也就進來這麼一次,人都到人家老巢門口了,怎麼能不幹票大的呢?”
霍留行剛要張嘴,孟去非立刻豎掌打住他:“哎,別!你這有家有室的,還是不要湊這熱鬧了,再說我們仨擠一塊兒做什麼呢,兵分三路才有勝算嘛,你現在出城跟那姓野的周旋周旋,權當給我這條命多爭取點時間了。”
*
當夜戌時,西安州守軍營不斷有士兵跑進奔出,跟霍起匯報西羌和河西的戰況。
河西那處,自孟去非和霍舒儀北上後,便是霍夫人俞宛江在坐鎮。霍起本欲盡快趕過去,但一則傷重有心無力,二則霍留行傳信來說,河西的壓力很快便會減輕,請他不必來回操勞。所以他就留在了西安州。
沈令蓁到這裡已有兩天,和同樣無處安身的霍妙靈一起住在後勤營裡。軍營雖安全,卻都是男人,她們不便走動,隻能成天待在營帳裡。
此前在東谷寨與霍留行分道揚鑣時,空青被支來了沈令蓁身邊。於是她每天的消息來源,便是空青的轉述。
但今夜,空青久久沒有出現,軍營裡的氣氛也尤其緊繃,沈令蓁猜測,應該是戰事快要有個結果了。
霍妙靈揣著顆心,隔兩炷香就問外邊的士兵一次,阿娘怎麼樣了,阿姐怎麼樣了,二哥哥怎麼樣了,去非表哥怎麼樣了,士兵隻能為難地搖頭說,他也不知道。
接近醜時,空青終於回到後勤營,站在沈令蓁的營帳外小聲詢問:“少夫人,您歇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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