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在意,宋玉章在意。
有一個人在意,那就沒法子。
聶飲冰抱著他,不知道時間是停住了還是在走,或許時間正在倒退,倒退到他們剛認識的時候,他說他叫趙漸芳,衝他一笑便真的芬芳滿堂。
宋玉章模模糊糊地睡了一會兒,打盹的功夫,人一個激靈就醒了,醒了便感覺到擁著自己的懷抱,他向上看一眼,看到個線條冷傲的下巴,又是一個激靈,“飲冰?”
聶飲冰低下了頭,宋玉章仰著臉,從他的視線裡看過去,整張臉都是顛倒的,先有嘴唇再有眼睛,宋玉章眼中的他亦是顛倒的。
睫毛一閉,宋玉章從聶飲冰懷裡坐了起來,顛倒的世界立即就擺正了。
“我睡了多久了?”
“還沒到新年。”
宋玉章“哦”了一聲,“伯年醒了嗎?”
“今天睡得沉。”
“睡得沉就好,”宋玉章挪動了下長腿,“你也找一間睡吧。”
聶飲冰懷裡空了,他的懷裡本來也沒揣東西,宋玉章躺進來了才算圓滿,宋玉章走了,他的懷裡就又空了。
兩人靜靜坐著,宋玉章斜腳邊還躺著個宋齊遠,宋玉章道:“這地方留給三哥吧,我也找個地方睡去。”
他下床把腳穿進皮鞋,沒穿完全,趿著皮鞋便出去了,皮鞋在地上一點一點地發出響動,像小孩偷穿了大人的鞋子。
宋玉章出了病房後才開始穿鞋,他一隻手扶在門上,一隻手拉著皮鞋後跟,冷不丁的,門被拉開了,宋玉章人一歪便向裡倒了。
聶飲冰又圓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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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飲冰……”宋玉章略有些尷尬,“我穿鞋。”
他酒醒了有三分,醉意卻是有五六分,隻有一分清明牢牢地記住:聶飲冰是聶雪屏的兄弟,他要還是個人,禍害了一個,就不該禍害另一個。
聶飲冰單手扶住他,隨後俯下身,用自己的腰作了堵牆讓宋玉章靠著,“抬腳。”
宋玉章腳跟微微抬著,手臂垂落在聶飲冰的肩頭,低聲道:“飲冰,我沒事,我自己來。”
聶飲冰彎著腰一動不動,是個很固執犯倔的樣子。
他道:“今天過年。”
宋玉章心頭微酸,酒勁又隨著情緒湧了上來,他也俯了下身,半個人都靠在了聶飲冰背上,他慢慢地嘆了口氣,“不穿鞋了,你背我。”
聶飲冰背起了他。
宋玉章胳膊垂在他的胸前,嘴裡一張開就是酒氣,“飲冰。”
“嗯。”
“我為你好,我不禍害你。”
聶飲冰雙臂牢牢地託著他的大腿,手上還拎著他的皮鞋,語氣平淡如水,“我知道。”
宋玉章微醺時可以抱一抱自己的下屬,卻隻敢碰一碰他的酒杯,他不會說,他隻是心裡都知道。
聶飲冰腳踢開了一間病房門,將宋玉章在空的病床上放下。
宋玉章坐在病床上,神思慢慢地飄忽了,聶飲冰提起他的腳往床上放,“睡吧,睡一覺,就是新年了。”
宋玉章被擺布著躺好了,聶飲冰給他提蓋了被子,自己坐在了床邊。
宋玉章半睜著眼睛看他,“你不去睡?”
“我看著你睡,我再去睡。”
宋玉章笑了笑,他閉著眼睛,過了一會兒,又問道:“新年了嗎?”
聶飲冰看了一眼手表,“還有五分鍾。”
宋玉章人躺著,心在半空中飄蕩,他想他真狠心,但也不得不狠心,愛他的人都沒好下場,他也不求愛了,名利都有了,就這麼得過且過,混過一年算一年,難得糊塗吧。
“飲冰,”宋玉章睜開了眼,眼中帶著淡淡笑意,“你低頭。”
聶飲冰微低下了頭,唇邊輕而軟地一擦而過,酒的味道,宋玉章的,他的,殘餘的攪在了一塊兒。
在舊年裡的最後時光,宋玉章醉出了一點心軟,成全了聶飲冰的一場夢。
宋玉章人躺回去,聶飲冰卻忽然失控般地將他合身整個抱在了懷裡。
聶飲冰的擁抱是那樣堅決而有力量,仿佛他們天經地義就該這麼抱著。
宋玉章一動不動,等過了一會兒,他聽聶飲冰在耳邊道:“新年了。”
第130章
初五的時候,俞非魚從家鄉回來了,他下了車便直奔宋家,帶了許多禮物來宋家拜年。
“都是些家裡的東西,這肉幹都是我爸爸親手曬的,豬也是自己家裡養的,還有這些花茶,也是自己種了自己曬幹的,對嗓子很好……”
俞非魚如數家珍,一樣一樣盒子袋子掏出來給宋玉章,說出來的每個字幾乎都帶著喜意。
宋玉章不由自主地被他感染,面上也帶著笑意點頭,“多謝,可惜我這裡沒有什麼親自養的曬的,”他手在自己的襯衣上拍了拍,“我本人倒是勉強可以算得上。”
俞非魚笑了,他這麼個聰明絕頂的人,笑的卻是有些傻裡傻氣的。
“我這麼點東西,不敢要這麼重的回禮。”
“那就回個小禮吧。”
宋玉章衝俞非魚勾了勾手指。
俞非魚的臉頓時便有些紅,他不是個容易臉紅的人,但宋玉章就是有這個本事,一個笑容一個動作就能讓他面紅耳赤地不知所措。
宋玉章的嘴唇柔軟地在他臉上輕輕印了一下,又印出了俞非魚的一點傻笑。
“離開的這幾天,我一直在想你,”俞非魚道,“你呢?你有想過我嗎?”
俞非魚的目光赤誠而殷切,宋玉章又湊上去,在他嘴唇上輕含了一下,“當然。”
俞非魚立即暈乎得有些找不著北了,他很確定自己這次是來真的了。
因為隻有戀愛才會將他這樣的人變成傻瓜。
宋玉章挺喜歡俞非魚,俞非魚給他帶來的快樂淺薄而直白,類似於街邊販售的糖球,沒什麼特殊的工藝,嘴一沾就有甜味,品不出再深的味道,可這樣對現在的他來說就已經足夠作為安慰了。
初六,小鳳仙唱大戲,宋玉章帶著俞非魚和宋齊遠一塊兒去,同廖天東一個包廂,廖天東認識俞非魚,知道這是個腦子相當復雜的聰明人,對俞非魚肅然起敬,站起來雙手同他握手。
俞非魚在不同宋玉章在一塊兒時,顯出的風度和氣魄也的確很像一位見多識廣的天才人士——不是像,他就是,三言兩語便將廖天東說的一愣一愣的。
“這麼說,你覺得未來我們這兒能比西方發展的更好?可我們這裡比西方要落後許多啊……”廖天東不知不覺就帶上了官腔。
俞非魚道:“落後的隻是技術,我們的智慧與決心並不輸於西方的任何國家。”
廖天東感覺自己仿佛遇到了某種意義上的知音,拉著俞非魚在一旁大聊經濟和政治。
宋玉章轉著茶杯,對宋齊遠使了個眼色。
宋齊遠心領神會,適時地插嘴道:“俞先生很有抱負。”
“是啊,”廖天東感慨道,“像俞先生你這樣的人才,幸好是回國了。”
俞非魚道:“師夷長技以制夷,我學習先進的技術,就是為了報效祖國,這是我作為中華人士該盡的一份力量。”
“可惜舞臺不夠寬廣,”宋齊遠道,“俞先生現在除了負責修建鐵路,就是在棉紡織廠修修機器吧?”
俞非魚糾正道:“並不隻是修理,改進和研發機器工作的效率才是我工作的重點。”
“诶——”廖天東也不認可,“那也是大材小用了,我看像俞先生你這樣的人才,應當進入政府工作啊。”
“廖局長過譽了,家父嚴令禁止我踏入官場,說我不是那塊料,工農為本,我除了工人和農民,其餘的也都當不好。”
“俞先生過謙了,當官哪有你們搞機械的難。”
宋玉章意外地發覺原來俞非魚說起場面話來也是一套一套的,並且姿態誠懇真摯,連廖天東這官場上的老狐狸都被他收服了,拉著他的手跟他稱兄道弟起來。
宋齊遠也沒料到俞非魚不僅外表同書呆子不沾邊,行事作風也是滴水不漏,絲毫不像個常年呆在象牙塔中不通人情世故的技術型人才。
宋齊遠膝蓋碰了碰宋玉章,用目光示意宋玉章去看聊得火熱的兩人,壓低了聲音道:“怎麼辦?”
宋玉章用茶碗擋住了嘴,也壓低了聲音,“聽戲吧。”
小鳳仙最會看眼色,在這麼個齊聚一堂的情景中,他表現的對眾人是雨露均沾的親熱,也沒有跑上來同宋玉章擠眉弄眼,所謂知情知趣,大抵就是如此了,宋玉章心想也怪不得小鳳仙能在小白樓如此得人心。
幾人散戲後又湊桌吃茶,廖天東晚上有飯局,喝了一會兒茶就先行離開了。
宋齊遠和宋玉章請俞非魚下館子吃飯,西餐館子,俞非魚說比他在國外吃著的好,他興許是同廖天東聊得意猶未盡,“國外的西餐味道也就一般,開到國內之後經過改良,味道比國外的好多了。”
“是嗎?”宋齊遠道,“好像是,國外的東西照搬到國內也不一定合適,像許多技術也要在國內重新改進適應吧?”
“是,沒錯——”
俞非魚戛然而止,看向另一側的宋玉章,“方才小鳳仙那一出梅龍鎮唱的真是熱鬧又喜慶,他扮相也好,很俏麗活潑。”
他硬生生地調轉話題,宋玉章微一挑眉,“你們繼續聊,我覺得挺有意思。”
“是嗎?”俞非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自己在那高談闊論,怕惹你們嫌。”
“怎麼會,俞先生你這些真知灼見,我們是花錢是也買不著聽的。”
俞非魚擺了擺手,“我又不是教授,你們也不是學生,還是吃飯吧,吃飯。”
飯後,宋齊遠同宋玉章一起回去,宋齊遠皺著眉頭問宋玉章:“他是不是覺察到了什麼,故意回避?”
宋玉章手點著膝蓋,慢悠悠道:“不好說。”
俞非魚絕對不笨,不僅不笨,還相當的聰明,能同廖天東那老狐狸周旋得當的人,無論如何都不該說是蠢,在感情上表現得笨拙的人,不一定在其他地方上就沒有智慧,孟庭靜不就是個現成的例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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