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這個可能,甚至我已經做好了在別莊色衰愛弛一世為奴的可能。
但他僅僅因為我聲音和郡主不同,就割掉了我的舌頭。
錯了,阿姐。
可是示弱隻讓我們越來越弱。聽話也隻會換來更多的玩弄。對於上位者來說,匍匐在他們腳下,換來的不會是憐憫,隻會是踐踏。
被踩過的傷口,隻有踩回去,才會好。靠上位者,不如成為上位者。
7
我回到京都後,去了城郊最遠的行宮。
在行宮門口等了七天,我見到了阿爹曾經唯一的弟子程霄。他看到我一瞬,眼睛就紅了。
我沉默跪下磕了一個頭,奉上銀子和我的信。
他顫抖著看著我斷掉的舌頭和少了一截的手指,最後還是同意幫我疏通進入這偏僻的行宮,做一名普通的宮娥。
他說,在這個地方,沒有人能動我,以後我可以安心作畫了。
我爹曾是一名宮廷畫師。
從小耳濡目染,我最擅長的其實是丹青。我爹一直可惜,我若是個男子就好了,定能繼承他的衣缽,成為一個出眾的畫師。
我那時不服氣,便自畫了一張,塞在我爹的畫冊裡,等著驚豔他。那天早上走的時候,我抓著他袖子叫他好好看看我的畫,要是滿意回來給我帶雲
芝閣的點心,他伸手戳了戳我的額頭,叫我先去洗幹淨這花臉。
卻沒想到,那竟成了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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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來橫禍,阿爹因覬覦貴人意圖不軌被下獄,後又突然牽扯進舊案,闔家被抄。
而我,也在流亡被掠賣為奴。
現在終於回來了,小指卻少了一根。
無妨,這些並不影響我作畫。
在行宮第二個月,是已故太後的生辰。
那日早上,行宮中果真出現了一個常服男子。
我低頭捧著畫從練習過無數次的走廊經過,行禮,垂眸,錯身,連發梢的弧度和光影都恰到好處。
果真,在我將要離開時,那人看著我手腕一串茉莉花串,問我:「抱的什麼。」我臉色微慌,用手勢告訴他隻是一副畫。
微服的天子起了疑心,最後拿到畫打開,赫然是已故太後的畫。
栩栩如生,韻味天成,月輝之下,清麗脫俗。
我慌亂跪下,聞訊而來的程霄為我陳情,說我是個啞巴,無意冒犯天顏,隻是因為仰慕孝賢太後德行,才作此畫祭奠,即刻就會燒毀。
天子看了很久,最後卷了畫。
「畫風細膩傳情,更甚宮中曾經的第一畫師席遂,隻可惜他當初..抬起頭來。」
這樣的場景我已就輕駕熟,抬眸,垂下目光,長睫顫抖,絕不再看。丹青手最擅長的光和神韻,鋪展在晨曦的碧色走廊中。那日晚上,一道旨意送來,我成了宮中的寶林。
8
世子將我教得很好。
我會的,天子都很喜歡,我不會的,天子覺得稀奇。詩詞琴棋,丹青妙手。
天子喜歡我的安靜,更不擔心我的多嘴,他說從來沒有這麼平靜過,也從來沒見過我這樣的女子,他偶爾甚至縱容到我可以他手心做畫。
原本是預備在行宮小坐,接著變成了小住。
程霄請辭前給我畫像那天,意外透露了世子的消息。
世子回京之後,並沒有如坊間傳言那樣迅速請恩和登雲郡主成婚,而是四處在找什麼人,據說是家裡有個奴僕拐走了婢女卷走重金,懸賞百金尋找。
他表情復雜:「據說那個婢女,好像叫什麼小滿。」
他到底沒有再問,隻輕輕嘆了口氣。
「師父故去之後,我想辦法打聽到了當日的一些情況。」
「那日,師父按照慣例進宮作畫,本隻是給貴妃作畫。結果宮中來了貴妃的族親登雲郡主,她無意看到了師父畫冊中的肖像,一把搶去,說師父覬覦她,故意偷畫她的像,想要對她不軌,羞憤預要自盡,在後宮鬧得厲害。貴妃震怒將師父扣下下獄……後來,師父在牢中被毒啞,再後來,瑞王府世子裴克親自主理此事,席家牽連進了他對家的舊案中,再無翻身可能。」
我手中的珍珠項鏈瞬間抓斷,珍珠滾了一地
一顆珍珠滾到了門口,門口天子停下腳步,太監立刻撿起,送到他手上。
「怎麼了?」他問。
我回過頭時,臉上都是笑,伸手指了指了程霄的畫。天子笑吟吟走過去,低頭細看。
「這是程愛卿你畫得迄今最好的一幅。賞。」
9
我跟著天子回了宮。闔宮震動。
貴妃顧不得先給她哭唧唧來找靠山的侄女登雲郡主求賜公主封號的事,第一件事是先來看我。
我裝病不出。
貴妃大怒,命我即刻出來,看到我的臉時,她臉色一下變了。
她轉頭看向身旁的侄女登雲。
登雲也跟見了鬼似的瞪大了眼睛。
她們相互看了一眼,幾乎那一瞬間,仿佛想明白了什麼事。
也許會想到當初用來作筏子凸顯自己美貌風骨的那個宮廷畫師席遂,或許並沒有說謊,人家真的有個女兒。
也許會很快就去查證,但我家中婢女已替我被處置,而裴克強留下我時曾給我做了全套的身份資料。
登雲眼裡閃過一絲狠戾。
貴妃裝模作樣,說我見面也不知道見禮,連句話也不說,實在大不敬,讓我在烈日下罰跪。
我立刻跪下。
宮娥不敢勸,一直跪到了天子議事用過午膳回後宮。
故意穿上的厚重禮衣早已汗透。
天子扶我起來的時候,我差點虛脫,然後那晚上就診斷出我懷孕,但胎像不穩。
這是後宮中除了邵貴妃女兒外,第二個孩子。
天子大怒,我拉著他的手搖頭示意算了,他愈發憤怒。
「這邵家愈發不將朕放在眼裡了。小滿,你總是這樣不爭不搶的好性子,須知,這深宮中就是個人吃人的地方,不是你聽話順從就能安然無恙的。」
看到我不安又緊張的眼睛。
這個從小跟著宮女生母受盡欺凌的天子到底軟了心腸:「罷了,你不懂,朕來。」
邵貴妃被禁足,我被直接晉升嫔位,成了昭容。
而跟著邵貴妃的登雲郡主想要的賜封一事被徹底壓了下來。
傳了那麼久的公主封號胎死腹中,據說她連公主府的地址都選好了。成了京都中的笑話。
更聽說,因這笑話,原本說定的婚事也被端王府無限期推遲。
她不甘心,又來了一趟宮中。
這回,連貴妃面都沒見到。
我在御花園納涼時,她氣呼呼要路過。
身旁的嬤嬤蹙眉:「何人這麼大膽,見到昭容也不行禮?」
她冷冷看著我,心不甘情不願走過來。
我伸手示意左右退下,看著這張照著我容貌化妝的臉越來越近。
她敷衍行了一禮,我沒叫她起來,她抬起頭冷笑:「擺譜是吧。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誰!是席遂的女兒吧?當日他跟我解釋我還說,怎麼可能有這麼像的人,現在看來,還真是東施效顰,學著我長。真以為你長得像我就能飛上枝頭?骨子裡的低賤是改不了的……是學了什麼狐媚手段蠱惑皇上吧,告訴你,貴妃早就在選更漂亮的女人進宮,等你色衰愛弛,到時候.…你,會比你爹下場還慘哦。」
她笑了笑:「哦,不,你比你爹要少受點罪。畢竟,你舌頭已經先割了。」我看著她。
她看我不能說話的樣子捂嘴笑。
「可憐的啞巴鳳凰,我現在就算罵了你,說了你,你什麼都說不出吧?你去告狀啊,看天子信不信?蠢貨,還把左右支開,真以為我怕你啊。告訴你,要不是我現在隻喜歡裴克,憑著我這張臉,皇上還不是一下拿下——」
「我不過是不想要皇上罷了。等我家尊貴的嫡長世子裴郎找到他那個重要的逃奴,然後就會和我成婚,我便是未來的王妃。到時候,他隻愛我一個,我自在外面逍遙快活,你能怎麼辦?就算你有天子寵愛,還能怎麼奈何我?可笑,一個話都說不了的啞巴。」
我側過了頭。
開始默默流淚。
開始登雲還在笑,漸漸,她笑不出來了。
左右見此變了臉色,上來將登雲拿下。
登雲漸漸開始慌亂:「我沒說什麼啊,我不知道啊,放開我,我沒有,诶,你別哭了!別哭啊!」
後來天子到來的時候,登雲已經腳嚇軟了。
她慌亂又憤怒道:「陛下明鑑,登雲什麼都沒做啊,是她,是昭容故意哭給我看的。」
被禁足的貴妃顧不得許多,也趕來了。我不會說話,不會解釋。我的眼淚可以有一萬種解讀。
天子伸手拉住我的手,我閉了閉眼睛,盡力收攏呼吸,隻剩一兩顆盈盈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就是不掉下來。
登雲見到貴妃來了,頓時有了主心骨。
她開始顛倒黑白,說我對貴妃不滿,故意報復,故意將她強留下拖下水,其心可誅。
貴妃憤怒看著我,我的手輕輕顫了一下,沒動。貴妃噼裡啪拉一頓輸出後,天子問說完了嗎?等確認後,天子叫來了旁邊的嬤嬤。
「說,剛剛他們說了什麼。」
無人知道,因為我不能說話,所以,天子特意派了會唇語的嬤嬤跟在我身邊。嬤嬤說:「昭容什麼都沒說。登雲郡主倒是說了很多。」
登雲臉色慘白,直接撲倒在地,嚇得聲音都變了調:「陛下,陛下,他們都是一伙的,不要聽他們胡說,是故意要陷害登雲啊!」她眼淚滾滾而落,臉上厚重的粉被衝刷下來,全是溝溝壑壑。
天子冷笑一聲。
我才到宮中幾天,人都是天子給我選的。
嬤嬤的話除了畫師部分,幾乎原封不動,到了最後一句,登雲說她不想要皇帝,隻要那個尊貴的嫡長世子裴郎時,我伸手反握住天子的手,與此同時,滾動的眼淚落下,眼底都是心疼。
父親在宮中多年,隱晦的宮廷往事知道不少。
因為不是嫡子,也非長子,他病弱的母親為了撫養他受盡苦楚,但仍然被人看不起。
這是天子的逆鱗。
貴妃腳一軟,差點沒站住,噗通一聲跪下:「陛下,登雲就是年少不懂事。」
天子說:「我的小滿比她年紀更小。」
地上的登雲攤成爛泥,登雲早已面無人色,額頭也磕出了血,哪裡還有半分高高在上的模樣。
他轉了轉扳指,將手裡的帕子遞給我:「庭杖一百,褫奪封號,趕出宮去,無詔不得入內。」
宮中的庭杖要去掉外裳,一百下去,不死也殘廢了,有兩棍子直接打在了臉上。褫奪封號便是直接取了冠冕。
隻穿著裡衣的登雲被拖出去扔在了宮門口。成了最大的笑話。
10
送她出宮的宮人回來說,她出去以後,外面竟碰到了世子的車駕。
她第一句話就是。
「這一回,我的孩子沒有了,我以後會全身心愛你的,阿克。」宮人們早前頗受了她的氣。
一個個嘰嘰咕咕說得起勁,直到嬤嬤咳嗽了一聲,才吐吐舌頭出去。嬤嬤是我阿爹的舊相識,她看著我,輕輕嘆了口氣。
「陛下,早晚會知道的。」
我沒動,繼續繡小衣裳,精致,用心,一針針,一線線。因為吃的很少,肚子很小,一兩個月根本看不出來。
沒關系,知道也沒關系,隻要在這之前,讓我做完所有的事。我給天子請求,想要像個尋常母親一樣,去皇恩寺上香祈福。他心疼捏著我全是針眼的指頭,放在唇邊親了親,同意了。換上最普通常服,選派了侍衛和宮婢,收拾成尋常的富貴人家。出了宮門,街道上熱鬧極了。
到了皇恩寺的後門,從專屬的通道進去。
我跪在巨大的神像前,專心祈禱。
旁邊一個經過的小沙彌輕聲提醒:「女施主,您拜錯了,這是金剛,不是菩薩。」
拜的就是怒目金剛。
這裡,世子曾帶我來過一次,他說這裡是他第二次和登雲郡主重逢的地方。那時,他聽得登雲郡主美名,剛烈多才,容貌傾城,也確實看到了登雲郡主的畫像臨摹。
在隨母親來皇恩寺上香時,驚鴻一瞥看到鮮活動人的登雲郡主裝扮成男子模樣,一閃而過。
隻是短短一瞥,卻叫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說從未想過一個世家貴女會是這模樣,一點也不矯揉造作,多才多藝,又鮮活靈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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