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且,他已經有了答案。
「是我。」
努力扯出笑,卻怎麼也笑不起來。
「捅了你,害你到如今這般田地的人,是我。」古樹下日影斑駁,隻有風吹樹葉聲。
這裡挺好的,在這裡把命還給謝沿也挺好的。這條命,是他救下的,也隨時可以收回去。我安安靜靜地等著他動手,卻聽到他笑了起來。
14
「你又在證我了。」
謝沿松開了我,語氣染上了一抹嘲諷意味。我怔了怔,疾聲道:
「我說的都是實話。你曾經救過我的命,代價是自己被架到身不由己的被動裡,如果沒有我,你不會過得那樣辛苦,也不用遭受如今的結局。一切都是因為我,一開始你沒有遇到我就好了..
說到最後,哽咽到發不出一點聲音。
這五年,我無數次地想,我這樣的害人精,早就該死的。
當初我為什麼要攔下謝沿,求他救救我呢?
謝沿從來沒遇到過我就好了。
我害了他的前半生,又來禍害他的重生。
「為什麼要欺負我?」
謝沿在我的崩潰中突兀開口,眼淚模糊了視野,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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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
他的聲音沒有波瀾起伏,卻字字有力。
「有。」
「你欺負我不會武功,隨意撩撥了我又離開。」
「欺負我什麼都不記得,隨意編點隻言片語搪塞我,又擅自替我下定論。」「欺負我拿不出天字房、梨花酥,隻能眼睜睜看你和別人走,給別人排解寂寞。」
「那日看著你走出房門,不見蹤影,我的心莫名空了一塊。」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隻知道你對我來說,不一般。曾經不一般,如今也不一般。」
「我明明已經活了很久,卻隻記得這五年的事,這樣的我是不完整的。我好像隻
有一半活在這個世上,另一半在你手裡,你卻什麼都不願意和我講。」
眼淚一點點蒸幹,我看清了謝沿的臉,神態熟悉而陌生。
我突然不敢看他。
「謝沿,你作為阿留活著已是最好的安排,我和往事,都不重要了。」他抿緊唇一語不發。
相伴這麼多年,我不是沒惹過他生氣,他現在的狀態我很熟悉,是在隱忍怒意。「既然不想再與我有瓜葛,為何一開始要來招惹我?」
「抱歉,那次是我失了理智。」
「你可以再失一次。」
「什..
我看著眼前驟然變大的臉,大腦登時一片空白。謝沿他...吻住了我。
就像我們無數次做過的那樣,攻城略地,急風驟雨,馳騁輾轉。他用力扣著後頸不讓我逃,我隻能在換氣時勉強喚出他的名字。破碎的,不成調的,帶著哭腔的。
謝沿喘息粗重,臉上欲色與迷茫交織。
他像是在試探什麼,一下又一下地啄在我臉上,到脖頸,流連到鎖骨。
衣襟在掙扎間散開,謝沿的呼吸突然停了一瞬,眼眶迅速泛了紅。
粗粝的指腹重重地按搓在我肩頭那塊疤上,我下意識躲閃,不知為何又激怒了他o
他狠狠一口咬在那處,我吃痛悶哼一聲,揪緊了他的外衫。牙齒嵌進皮膚,狠到像是要把我整個吃進腹中。
「謝沿….
「曳笙,讓我記起來,我想要記起來。隻有你一個人記得,對我公平嗎?」公平?
他記起來後,曲落和珠珠要怎麼辦呢。
我們的十多年是真的,可曲落和他的五年也是真的。沒有人能得到公平。
我從他的懷中脫身出來,一步步後退。謝沿被我點了穴,動彈不得。
「你又要走!」
他一如重逢時那樣目眦欲裂,可又有哪裡不一樣了。我不敢仔細分析到底哪裡不一樣,整了整衣衫,狠下心扭頭離去。
15
回到客棧,袁銀竟坐在門檻上等我。
「曳笙兄!」
他臉上的酒暈還沒散,跌跌撞撞地奔向我。
「你走後我想起來,與我家有些交情的神醫也在附近,已派影衛去請了,你的傷肯定很快就能治好。」
一時間,我竟不知該說些什麼。
不管是一點小傷請神醫,還是出走江湖竟帶著影衛,都衝擊著我多年以來,作為俠士的認知。
他的熱心,也讓我原本的打算落了空。
本來是想找袁銀即刻啟程,離開此地的。
我不死心:「不如我們先動身去你家,路上傷好了,就不必勞煩神醫了。」
他有些為難:「那老頭脾氣差得很,這樣可能覺得我們在戲弄他,得罪了就不好了。」
袁銀一片好心,我確實不能任性。
心煩意亂地坐下喝茶,袁銀湊過來遞了盒棗泥糕。
「曳笙兄嘗嘗,小二說是這方圓幾裡最美的娘子做的,每天隻能訂一份,我加錢討過來了。」
我看了一眼,這棗泥糕,和謝沿登門道謝那天帶的,一模一樣。
娘子確實很美,糕點也確實很好吃。
隻是現在,再甜也是苦的。
我擺了擺手,飲茶壓抑下喉間的窒息。
「咦,曳笙兄,你嘴角怎麼破了,滲著血呢。」
袁銀遞了帕子來,我沒接,愣愣地拿手背按了按,確實有血絲。心裡隱隱浮起擔憂。
我的血裡有毒,以前謝沿與我日夜廝混,一不小心也會弄傷流血。一開始會有中毒症狀,後來漸漸適應了,就有了抗毒性。
如今他體質大變,不知還能不能承受得住。
肩頭的咬痕還在作痛,我耐著性子喝了一口茶,終究還是放心不下,放下茶杯往古樹趕。
可古樹下,哪還有他的影子。
空空蕩蕩,剛才此處發生的一切,好像不過是一場幻境。袁銀緊趕慢趕追上我,累得大喘氣。
平復後他繞著古樹上瞧下看了一圈,滿臉不解:
「曳笙兄,你是在此處丟了什麼重要物什?我來幫你一同找。」我仰頭看著葉片縫隙裡的日光,炫目得讓人發暈。
「罷了,找不回來了。」
16
神醫夜半才到,緊張兮兮地看了一眼我的傷,然後又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袁銀。「就這?都已經愈合了!」
袁銀很執著:「林聖手,您再仔細瞧瞧呢,我擔心曳笙兄落了什麼病根。」
神醫沒好氣地把我倆趕出房:「我看你才像落了病根!」
關門前又拋出來一小瓶藥:「肩頭那疤可除。」
袁銀被趕出來還是高高興興的:「真好啊曳笙兄,祛祛疤也是好的,你等著我,我再去開間房。」
我把玩了會那玉質小瓶,最後還是揣進了懷裡。
等到明日曲落來送糕點時給她吧。
讓她去了謝沿後背的那塊刀疤。
那是他與我最後的纏結,去掉了,就徹底沒關系了。
睡下已是後半夜,袁銀鼾聲連天,我被吵得腦殼疼,也實在不習慣有人躺在我身側,幹脆起了身,去廊外吹風。
初夏時節,夜裡一片寧寂。
我控制不住地回想起,白天他擁著我,激烈吻我時血液沸騰的感覺。肩頭的刺痛已經變成酥麻。
真好,他又給我留了個念想。
「你身疾不足掛齒,心疾倒是病入膏肓,活著卻儼然死去一般。」
一道聲音兀地響起,我猛一抬頭,看到白衣勝雪,衣袂翻飛,神醫落在我面前,朝我笑笑:「人老了,覺少。」
我連忙朝他行禮,他擺擺手,示意我跟上。
一樓酒館靜悄悄、黑黔黔,他鑽進酒窖,不多時就抱了壇酒出來。
「這壇最香。」
「這.…有些不妥吧。」
我摸了摸衣兜,想要掏錢。
「唉,一間房那麼貴,喝點酒怎麼了。」
神醫喝得直咂咂嘴:「香。」
不好拂了他的興致,我也接過象徵性地抿了抿。確實比拿出來賣的香多了,應該是頭曲。
「你是曳竹的孩子吧?」
他冷不丁的一句話,酒就嗆了喉嚨。我怕驚擾了店家,隻敢悶著聲音咳,咳得五髒六腑都擰著疼。
「當年我和他並稱藥王毒王,藥毒不分家,他還來找過我幾回,借了好幾本藥書去,借了又不還給我。」
神醫抱著酒壇沉浸在往事裡,表情柔和。
「你的遭遇江湖我也略有傳聞,我勸過他,將孩童做藥鼎這種逆道亂常的事做不得,可他不聽我的。他心裡有人,那個人比誰都重要。」
說罷,神醫又噸噸噸灌下一大口酒。
這種事,對我來說已經像是上輩子般久遠了。我擦了擦嘴角的酒液,並未應答。良久,神醫突然又開口:「你跟我走吧。」
我有些沒反應過來,錯愕僵在臉上:「去哪裡?」
「我時日無多,又沒個傳人,那些東西好歹畢生心血,浪費了可惜。」他拍了拍我的肩,道:「想好明日就隨我走。嘖,人真是老了,又困了。」言畢他將酒壇往我懷裡一塞,轉身上樓。
我怔怔地喝了一口,心裡翻湧起一種異樣的酸軟。謝沿,我好像……又有歸處了。
17
次日神醫收拾好了等我。
袁銀因我食言發了好大一通脾氣,最後我發了誓定會去袁府拜訪,他才勉強接受,跟著影衛打道回府。
我想等曲落來了,把藥給她就走。
可左等右等,等到午後都沒見人影。
「啊?你沒聽說嗎,她家阿留出事了,昨日從村口接回家,昏迷不醒,好像到現在也沒醒呢。」
店家的話宛如一句晴天霹靂,我呆滯在原地。
天旋地轉中,我艱難地辨析他話的意思,卻隻能看到他嘴唇翕合。
「曲老爺子也是慘,兒子戰死,快婿也戰死,收養的義子來路不明,還是個病秧子,換我哪能瞑目啊。」
「曲家這美娘子,沒個男人護著,不知道多少人打歪主意呢。」
「哎別說了,他家,算是斷在這代了。」
一片轟鳴嘈雜裡,鼻腔湧進一股奇異的濃香,大腦清明了一些。神醫收回燻香:「清醒些就帶路吧。」「你和你爹一樣,心裡放了人,我說別的也沒用。」
18
昨日謝沿見我走後,想強行衝破穴位。經脈紊亂,岔了氣息,反成了急火攻心。我頭一回見神醫露出如此凝重的表情。
謝沿蒼白的臉刺痛著我的眼,我倉皇地逃離了房間。我怎麼會一直沒注意到呢,東西兩房中間還隔著前廳。那日的床榻上,隻有一個枕頭。
曲落在院中剝棗子,珠珠安安靜靜地蹲在她身邊。
我走過去幫她,手卻哆嗦著使不上一點力氣,棗子拿起又掉落,再拿起再掉落。曲落開口時聲音沙啞,手上動作卻利落沒停。
「那日你擋在我面前我就知道是你,和阿留說了,他飯也沒吃就跑出了門,回來後喝了一宿的酒。」
「我不知道你們發生過什麼,他曾經是誰,但他現在是我們曲家的人,也是我的親人。」
「我希望他平安順遂。」
謝沿竟然早就知道那人是我。
他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敲開了我的房門呢?眼淚砸在幹棗上,我終於忍不住捂臉痛哭。
「對不起。」
19
神醫說得把他的經脈修復了,才有蘇醒的機會。
艱難程度,堪比把一團絞碎的亂麻抽絲剝繭,接回麻繩,再織成布。可能要五年,可能要十年,可能一輩子也完不成。
神醫花了月餘護住謝沿的心脈,把人帶回了自家宅子。
我不放心曲落母女,她卻笑得很淡然。
「我的家在此處,不會離開。」
拗不過,我隻能傳信給袁銀,託他找人暗中護著。
在藥莊的日子過得極快,我每天苦耕經書,上山採藥,學著給謝沿修復經脈。
一次偶然在山上尋到了一棵石榴樹,我移到了院門前。
石榴樹第一次開花的時候,神醫在睡夢中走了。
我為他立了碑,將他與我爹的書信一並燒給了他。
作為藥王的關門弟子,我擔心他的心血會就此斷在我手裡,畢竟我不算聰慧,他教我的東西,我隻揀對謝沿有用的學。
於是我借著他的名聲招了許多弟子,也終於得了空能每日守在謝沿身邊。
親親他,然後絮絮叨叨和他講一堆以前的事。
第四年,我為了尋一味藥回到了曾經的小院。
小院已坍成廢墟,梨花樹不知為何枯死了。
可能是病蟲害,也可能是單純的老了。
我隻看了一眼,沒作停留。
謝沿還是沒有蘇醒的跡象。
石榴結了果,還沒成熟就被小弟子們偷偷摘著吃。
沒成熟的果子又苦又澀,還是阻擋不了他們伸向石榴樹的手。「師父,最頂上那顆,一定熟了。」小弟子饞得直咽口水。
我怕他趁我不在偷偷上樹有危險,隻能自己去給他摘下來。這些年沒有精進武藝,年歲一長竟有些吃力。
費勁摘了石榴準備拋給小弟子,卻見樹下多了一個身影。那人隻著單薄的裡衣,身形颀長,發如瀑。
小弟子看得呆住了。
我也呆住了。
謝沿仰起頭,面容依然蒼白,但嘴角含著淺淺的笑意。他朝我伸出了手。
人在面臨重大喜悅時,原來是說不出話的。我在想,是不是其實我已經摔死了,這隻不過是我臨死前的黃粱一夢。
下一秒,腳下一滑,我真的就這麼直直地跌了下去。我摔在一個溫熱的懷抱中,一點都不痛。
「我好像做了個很長的夢。」
他的呼吸掃過鬢發,我將眼淚埋在他懷裡。
「什麼夢?」
謝沿的嗓音帶著笑意:「夢到你一個人吃了一整隻燒雞,連塊骨頭都沒留給我。」
我也跟著笑了起來。
「還有呢?」
「還夢到你吃了一整袋炒慄子,吃得脹氣了也不給我留。」
「還有呢?」
謝沿沒再吭聲,我抬起頭,掉進了他柔軟的目光中。在小弟子哇哇亂叫中,他親了親我的唇角。
「不想做夢了,想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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