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衛韫也發現,齊霽似乎與其他那些身份顯貴的許多年輕一輩不太一樣。
齊霽身為世子,卻並未如其父期望的那樣,將入仕看做是此生的第一要義。
他似乎並不喜歡朝堂之間的爾虞我詐,你來我往。
比起那些,他更喜書畫,更願意研讀古籍,收藏金石玉器,珍貴礦料,亦或是撰寫四方風貌,奇聞異事,歸為雜類之書。
除此之外,他還在“吃”這件事上锱铢必較。
若非是色香味俱全的美食,他絕不會吃上一口。
用他的話來說,便是“人生苦短,享受當下才是最重要的。”
南平侯雖總是對他沒有好臉色,總是與他講那些要他入仕才是正經之道,但也到底沒舍得將這個已故夫人生下的唯一的兒子逼得太緊。
齊霽雖不願入仕,卻也並非是看不懂朝堂之間的風起雲湧。
在衛韫眼裡,他向來是個極會裝糊塗的人。
衛韫從不願將齊霽卷入那些漩渦之中,但齊霽往往卻願為了他而去插手那些本可以不管的事情。
隻為保衛韫無虞。
這般赤誠的少年,卻死在了宮變的前夕。
在這場他原本該逃離的鬥爭之中,因為信王的一己私利,而喪了命。
衛韫始終不甘,始終難捱心頭折磨。
他也始終不願相信,那個常喚他一聲“延塵”的摯友,如今已身埋黃土之下,再無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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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般鮮活的錦衣少年,怎麼會就這麼沒了性命?
隻殺一個信王,怎麼夠?
那麼多該死的人,都還活著。
但,他們活不長了。
坐在書房中的桌前,衛韫的指節曲起,緊緊地攥住了衣袂的邊緣,青筋微露。
桌上擺著一桌的飯菜,尚且氤氲著淺淡的熱氣,可衛韫面前的玉筷卻仍放在止箸上,並沒有半分要動筷的意思。
“衛韫……衛伯說你已經兩天沒有吃飯了,你就吃一點吧。”謝桃坐在衛韫的對面,看著他坐在桌前,始終紋絲不動,她就開了口。
從她剛剛過來的那個時候,盛月岐就已經告訴了她齊霽去世的消息。
當時謝桃的腦海裡驟然閃過那位時常愛穿著青色衣袍,眉眼溫潤,總愛笑眯眯的說些玩笑話的世子爺的模樣,她也是無法相信,那樣好的一個人,怎麼忽然就……沒了?
謝桃還記得,是他將她從那個令她如坐針毡的梅園裡帶出來,也是他時常給她帶來許多她都沒有吃過的美食。
有時候得了什麼好的廚子,他還會割愛讓那廚子上國師府裡兩天,美名其曰,要給國師府的表小姐改善“和尚廟”裡的寡淡伙食。
從梅園開始,再到後來的廚子,亦或是他時常給謝桃送來的小玩意,小零食,外頭漸漸還有了傳言,說南平侯府的世子爺,怕不是看上了國師府裡的表小姐。
為著這件事,齊霽還極有求生欲地跟衛韫解釋了多次,甚至還拍著胸脯保證,“你看上的姑娘,我可是不會動那歪心思的。”
“衛韫,你吃一點吧。”
謝桃索性站起來坐到了衛韫的身旁,拿了止箸上放著的筷子塞進他的手裡。
可衛韫握著筷子,抬眼看著眼前的謝桃時,他纖長的睫毛顫了一下,那雙眼睛裡像是一瞬之間多了幾分難以抑制的情緒。
手中的玉筷掉到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斷成了幾截。
衛韫抱住了坐在他身旁的女孩兒。
他的下顎抵在她的肩頭,那雙眼瞳裡仍有血絲,隱隱泛紅。
“桃桃……”
他開口時,嗓音又低又啞,竟還帶著幾分細微的哽咽。
謝桃什麼時候見衛韫這樣過?
在她眼中,他向來強大,仿佛無所不能,也從未在她眼前,顯露出這般脆弱的一面。
她卻不知,
在這世間,能令衛韫在意的人很少。
從他的母親離世,父親被斬首的那一日始,從他後來在那個堪比無間地獄一般的地方被人背叛,暗算的那時候始,他在這世間,便再無任何在乎的人了。
但後來,卻到底多了一個齊霽。
齊霽在他心中,是恩人,更是摯友。
雖然他從未言明過。
而今,卻是再沒有機會了。
即便衛韫用了最極端的辦法,一刀刀地將信王折磨致死,即便他將信王私牢中守著的那些私兵全都殺了個精光,但他始終還是無法消解此刻心中的痛苦。
“如今,我隻剩你了。”
衛韫的指節緊緊地扣著謝桃的手臂。
在謝桃看不到的地方,他眼尾有透明的湿潤滑落在她肩頭,浸潤出一點深色的痕跡。
他仿佛,從未如此絕望過。
謝桃在那一瞬間,忍不住也掉了眼淚。
齊霽的死,也同樣令她無法接受。
直到桌上的飯菜涼透,兩個相擁的人都還是沒有放開彼此。
謝桃回去後的當晚,衛韫便去禁宮之中,見了方才醒過來的啟和帝。
這位帝王躺在龍床上,不過短短幾日,便像是又蒼老了許多,那張面容幾乎被褶皺填滿,一雙眼睛更是渾濁不堪。
他的氣息已經很弱了,呼吸的時候胸腔裡還有些雜亂的聲音。
任是誰見過這位帝王的這副模樣,便也知曉,他已是大限將至了。
“國師……”
啟和帝一見衛韫,便艱難地喚了一聲。
“陛下。”衛韫站在一旁,淡淡地應。
“朕,快不行了。”這位不願老去的皇帝,在此刻,才終於認清了現實,“果然,長生之道……不過是朕的妄想罷了。”
但他醒悟的太晚了。
為了他的這場長生夢,整個大周賠付了他的這個妄念,整整二十多年。
這期間,他懶政,怠政。
大興土木,修建道觀,幾乎快要掏空國庫。
沒有銀錢,便增加賦稅,沒有人,便強徵壯力為其一己之私修建所謂的悟道之所,供奉太上真君。
也是為了他的這場長生夢,這天下死了多少被他稱其無用的道士。
因為服食金丹,他很多的時候還會變得癲狂。
於是禁宮裡,便又多添了多少奴才的冤魂。
觀啟和帝為帝的這數年,前幾年勵精圖治,勤政愛民,或許是在那龍椅上坐得太久,聽了太多的諂媚之言,漸漸地他便開始不舍權力旁落,更不願束縛在必然的生老病死之間。
他想要自己永遠身處於權力的最高點,永遠地做這世間第一人。
但那怎麼可能?
“真沒想到,朕最後能依仗的,就隻有國師你了……”啟和帝忽然嘆了一聲。
啟和帝從一開始,就是覬覦衛韫手中的驍騎令。
但他卻未料,信王發動宮變,最終舍身救駕的,竟還是衛韫。
或許是人之將死,此刻的啟和帝對待這位年輕國師時,便多了幾分善念,“朕希望,待朕死後,國師能好好輔佐太子。”
如今,他終於願意將這把龍椅,交到太子手中了。
“那驍騎軍,你能掌控一時,卻無法掌控一世,國師還是……將其交還於皇室罷。”
啟和帝以為自己這一番託孤之言,定能令自己眼前的這位年輕國師有所撼動。
可衛韫聽了他的話,卻是扯了一下唇角,神情稍冷。
果然,便是到了此刻,啟和帝還是不忘想要從他手裡拿回驍騎令。
“太子犯下重罪,已被陛下下旨關在大理寺,難道陛下忘了?”
他不疾不徐地說了一句。
啟和帝在聽到他的這一句話時,便是一愣。
衛韫又道,“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這樣的人,如何能夠繼承大統?”
此時此刻,啟和帝瞪大雙眼,像是猜到了什麼似的,半晌後,他顫顫巍巍地伸手,神情變得很激動,“你,你難道……”
一直守在一旁的德裕公公像是也猜到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他臉色大變,瑟瑟發抖,卻是不敢開口言語一個字。
衛韫冷眼瞧著躺在龍床上,那位連伸手都費勁的老皇帝,“陛下可還記得曾經這郢都,還有一個衛家?”
衛家?
啟和帝一聽,便想起了多年前,因為一樁大案牽連,而被他滅了滿門的衛國公一族。
“你,你是衛家的?”
啟和帝滿眼不敢置信。
當年衛家滿門,被他下令,已經全部處死,怎麼會還留有一個活口?
啟和帝思及衛韫此般年紀,當時也不過是一個孩子。
可他,到底是怎麼逃脫的?
啟和帝隻要這麼一想,便覺得尤其駭人。
故意顯露驍騎令的消息,故意引起他的注意,便是連當初救駕月是故意為之?
“你是想替衛家報仇?”
最終,啟和帝艱難出聲。
他死死地盯著眼前這位尚且年輕,且姿容絕世的國師,仿佛自己從未真正看透過他一般。
他原以為自己才是掌握全局的那一人,他以為他已將衛韫如蝼蟻一般地捏在手裡。
卻不曾想,他早已引狼入室?
衛韫在聽見他的這句話時,便像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情似的。
他搖頭,嗓音沉冷寒涼,“一個衛家,如何值得?”
“我不過是想站上來看看,這世間最高處,到底是個什麼樣子。”
衛家大房與二房的確犯了重罪,這是不爭的事實。
但是啟和帝下令殺的,卻是整個衛家的人。
許多未曾牽連其中的人,包括衛韫那位向來謹小慎微,生性懦弱的父親,都難逃一劫。
株連之罪,當真是這世上,最可笑的罪責。
衛韫此生,最恨株連。
所以無論是什麼時候,衛韫殺人,從不禍及其家人。
衛韫之所以一步步地爬上來,就是想要站在這世間最高的地方,得到最多的權力,掌握自己的生死。
不是為了整個衛家。
卻也是為了他的那位無辜慘死的父親,是為了他自己。
這一夜,啟和帝怒極吐血,再一次陷入了昏迷之中。
身為信王黨羽的丞相宋繼年,也在信王奪宮失敗的那一日,被太傅許地安給誅殺於丞相府中。
宋貴妃怒極,驚極,卻知大勢已去,唯有飲鸩自殺。
而和嵐長公主,早已在宮變前夕,死於尤皇後之手。
因為太子始終未被釋放,許地安多次與衛韫談話未果,偷偷與潛龍殿中的啟和帝取得了聯系,卻最終被和毓公主趙舒微攔了下來,並用計將許地安暗自聯絡的幾位手握兵權的武將誅殺,燒其糧草,壞其辎重,令其無法如許地安所預料的那般,如期地到達郢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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