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元的樓道間裡,燈光倒是很亮,每隔一段時間季辭都會將照明換新。
他走到家門口,習慣性地拿鑰匙開信箱——忽然想到如今已沒那個必要,又將信箱鎖上,開門進了屋。
熟悉的氣息撲來,溫柔而陳舊,季辭沒有開燈,在黑暗中站了一會兒,穿過客廳拐進了書房。
一樓的人家,房間窗簾一般很少開啟,書房裡掛著厚重的深青色絨簾,另外三面牆都被書架佔滿,屋子中間擺放了一組老式沙發。
他點亮臺燈,將門鎖好,隨即走到書架前,從書架上抽出了一本書。
露出的牆壁上,隱約可見九格密碼鎖,季辭將手指探入,按了一組密碼,打開了書架後的密室。
絕不會有人能想到,在這座老房子裡,竟然還藏了這麼一處秘地。
季辭也是買下這套房子之後,才發現次臥裡別有洞天。
這個空間在戶型圖中沒有顯示,可能原本物業打算用作設備間,被前一個業主私下打通,偷偷當作儲藏間使用。
買來時裡面堆滿了裝修垃圾,季辭親力親為,將之清理幹淨,慢慢改造成了一間密室。
不過是個方寸之地。
水泥地面,一桌一椅,就舒適度而言,跟單人監獄也差不多。
卻足以容納他最重要的一切。
電腦無聲啟動,季辭扣上一幅類似VR遊戲眼鏡的頭戴式裝備,將座椅調成平置。
室內燈光全滅,隻剩下黑底白字的顯示器上跑動的數據,以及屏幕右ῳ*Ɩ 下角一個打呼嚕的粉紅小海豚,暖光飄移閃爍,讓這間小小的密室,有種攝影暗房的氛圍。
設備的內部,幽藍的微電流按照設定的頻率,脈衝式地開閉,與此同時,季辭的肢體也隨之無意識地上下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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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程他皺著眉,薄唇始終緊抿。
摘下設備時,季辭顯然已極度疲憊,身上的那件襯衣幾乎已經被汗浸透,但他還是仔細進行了最後的數據校驗,整理之後存檔,寫下了當日的日期。
又檢查了一遍,他關閉了記錄分析軟件,起身去換了一件備用的幹淨襯衣。
此時,屏幕右下角的小海豚忽然驚醒,對著屏幕吹出一串粉紅泡泡。
“親愛的用戶,口口向您問好,這是我們相遇的第2777天,今天您心情愉快嗎?”
季辭眯了眯眼。
這是當初安裝數據分析軟件時,附贈的聊天AI機器人。
當年阿爾法狗大勝李世石,人工智能的概念一度被熱炒,幾乎所有科技企業都在推競品,其實大多都是解決某個特定問題的狹窄算法,遠不能達到通用人工智能的程度。
當時發布的聊天機器人,回答問題經常驢頭不對馬嘴。季辭當然不可能找它聊天,但也一直留著沒刪,權當計日器來使用。
像關在黑牢裡的人,每天摸索著在牆壁上畫一筆“正”字,期待重見天日的時刻。
最近這個軟件發布了新版本,貌似聊天AI也更換了大模型。
小海豚吹著粉紅泡泡,在屏幕翻著肚皮遊動,眼睛閃閃發亮:“親愛的朋友,想聊會兒天嗎?”
通常這個時候,季辭會直接選擇關閉程序,不過今天,他與這隻興高採烈的小海豚對視了片刻,居然鬼使神差道:“好。”
小海豚激動了,連翻幾個跟頭,隔著屏幕送給季辭一個熱吻:“想跟口口聊什麼呢?我很會口哦~”
季辭:……
這種將屏蔽詞用“口”來替代的做法,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興起,普遍應用於全網。
他依稀記得這隻小海豚的名字叫“愛愛”,忽然有一天就變成了“口口”。
光打呼嚕不說話還不覺得,這一旦有語音輸出,真是不堪入耳。
可惜,季辭沒有第二個選擇。
他存的這點心事無人可說,要不是與故人重逢,可能都不會輕易觸碰。
他摘下頭戴式設備,聲音低沉懶散:“你有朋友嗎?”
小海豚眨巴雙眼:“你就是我的朋友呀。”
“你有……”他頓了頓,考慮如何準確地措辭,“對你來說很重要的人嗎?”
小海豚衝著屏幕吐出一串粉紅氣泡:“曾經有一個掃拖一體機,天天跟在我的身後,我們互相綁定了藍牙。”
季辭:“你曾被人拋棄過嗎?”
小海豚:“有時候人們把我粗暴地拖進垃圾桶,明明有其他更好的卸載方式。”
“如果一個人,消失了很多年,等再出現的時候,把名字改了,故人也忘了,”他靠在椅背上,閉上了雙眼,“這代表什麼?”
“代表你被人甩啦!老兄,收手吧,單相思是沒有前途的!”小海豚信心滿滿地回答。
季辭:……
真會聊天。
他僵直片刻,伸手“啪”地合上了電腦屏幕。
季辭孤獨進行著人機對話的同時,程音正熱熱鬧鬧和鹿雪商議周末的安排。
之前她頂著學業和經濟兩座大山,很少有時間帶小孩出門玩。
聽說有兩個整天的時間可供揮霍,鹿雪精神大振,連夜制定了一套科學但不合理的出行規劃。
周六上午逛自然博物館,下午接著逛自然博物館,周日再來一遍。
負一層的人體展廳,那就是程鹿雪的夢幻樂園。在她看來,泡在福爾馬林液裡的人體器官,比什麼芭比娃娃都討人喜歡。
尤其那些浮動的人眼珠子,比書本圖片看著生動立體多了。
可惜的是,周六一大早,一個意外來電打斷了這個宏偉計劃,她們多了一項更重要的待辦事項。
還錢。
鹿雪那筆三萬元的手術費,程音在暑假起早貪黑地打工,已經想方設法還掉了大半。
然而剩下一萬元餘款,陳老板卻怎麼都不肯要,好說歹說,非得讓程音給她拍一組照片。
這個請求很難拒絕,因為就不是錢的事——陳老板雪中送炭,送的是人情,程音最不願意欠的就是人情。
這已經是她第三次收到對方的邀約,實在不好意思再繼續拒絕,隻能點頭應承下來。
大不了化個大濃妝,程音想。
很多寫真沙龍館,拍的都是寫假,化妝修圖一套下來,所有人都美得很統一,也分不清誰是誰。
她倒不擔心別的,隻怕自己增加了曝光度,有可能會被孩她爸找上門——但其實想想,這麼多年不來找,說明人家根本沒有找的意願。
何況當初那一夜,完全是黑夜裡的共舞,對方恐怕壓根沒記住她的臉。
問題應該不大。
第16章 見過(含入V公告)
程音想得很周全,到了店裡卻發現,多少有一點事與願違。
陳老板保持了她一貫的好品味,一再跟化妝師強調,妝不要太濃,必須保持原生態,本色美才是經得起推敲的美。
“以你的骨相,就算用手機拍,也能去獲個年度人物攝影獎。”她滿意地圍著程音打轉。
程音無奈閉上眼,任憑化妝師在臉上精雕細琢。
既來之則安之吧!
但她低估了陳珊那雙生意人的毒眼,妝化到一半,她興奮地湊過來:“那什麼,程同學,你看你來都來了,能不能多拍兩套?”
程音睜開眼,對上了陳老板諂媚的笑臉。
“我店裡除了個人肖像,還有情侶和親子主題,這樣,我可以按市面上最貴的童模給你報價!”她邊說邊看向鹿雪,眼神饞極了。
這是陳珊第一次見到程音的女兒,小姑娘看著比媽媽還起範兒,這經典的厭世臉,完全契合當下最流行的“情緒片”氛圍。
她已經預見到本店在社交媒體上大紅的盛況了!
於是在程音表態之前,她又緊急追加了一句:“保證不低於五萬!”
這報價,直接驚動了一直埋頭看書的鹿雪,程音還沒說話,她立刻主動表示自己能行。
“陳阿姨,是每套五萬,還是一共?”她問得仔細。
鹿雪從程音身上繼承的東西不太多,守財算的上其中一條。
不過,成與不成,主要還是看娃媽。陳老板盡量擺出最虔誠的笑臉,心裡卻有些沒底。
程音不怎麼喜歡露臉,早年怎麼勸她當模特都不肯,小孩的隱私更是保護得極好。
但這一次,出乎她的意料,程音居然點頭了。
“男模我想自己挑。”她開了個條件。
程音的想法很實際,找一個與鹿雪眉目相似的男模,拍幾張全家福,能當護身符用上很久。
打印了放在家裡,設成手機屏保,貼在幼兒園的親子牆……什麼地方都能用得上,一個優秀的煙霧彈。
真有人問就說是模特照,主打一個虛虛實實,真真假假。
程音立刻讓陳珊拿模特相冊過來,打算好好選一選妃。
這時陳老板卻猶豫了,說今天就有個現成的合適人選,要是她同意,立馬就能開拍。
現成人選當場就被叫了過來,與程音一照面,兩個人面面相覷,都大吃了一驚。
來得竟然是陳嘉棋。
一個年紀輕輕的老古板,周末在影樓兼職模特,這跟在酒吧遇到班主任在打碟也沒什麼區別,程音強忍住才沒有笑。
發現兩個人是同事,陳珊喜出望外,跟程音介紹說這是她堂弟,免費的勞動力,配合度很高。既然是他們是同事,彼此想來很熟悉,正好免了搭檔之間破冰的時間。
陳老板將堂弟誇得天花亂墜,表示沒哪家的男模能有這麼好的氣質。
程音當然不能反駁,她不停地笑著點頭,心裡想的是,我不動敵會動,陳嘉棋連話都不想跟她多說一句,避她如同蛇蠍,絕不可能同意他姐的請求。
就讓陳同學去拒絕好了。
可她怎麼也沒想到,陳嘉棋竟然同意了!
“好啊,我跟程音還是大學同學,確實很熟。”他道。
程音驚得一扭頭,眉毛差點畫歪,這人在想什麼了,萬一被同事看見,且得傳幾輪闲話,他的潔癖症不得大爆發?
“還是別了,讓人看見不好,不說同事,你女朋友也不能高興。”程音好言相勸。
“沒女朋友,也不打算有。”陳嘉棋回答果決。
好家伙,在親姐姐面前,他怎麼變得分外叛逆呢,果然是家裡的幺兒是吧……
“我拍過很多組,不多你一個。”陳嘉棋一副當代名模的倨傲。
別說……程音翻了翻樣片影集,當真有不少都是他本人出鏡……而且這人描過的眉眼,看起來竟有那麼一點像季辭。
她一時半會,還真想不到什麼反對的理由。
也行,那就拍吧,既然陳嘉棋這麼樂意,現如今這位少爺是她的甲方,甲方說什麼就是什麼。
程音在甲方面前,配合度從來很高。
這一天的三個模特,男的經驗豐富,女的顏值管夠,小孩尤其出挑,面無表情的俊俏小臉能榮登巴黎時裝周新聞封面。
陳老板拍得酣暢淋漓,成片出來,程音自己看著都相當滿意。
她隻恨陳嘉棋不是一個深櫃,要是能跟他結個假婚就好了,誰看了敢說鹿雪不是他親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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