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吃完席面上了馬車,朱氏拉著她們上了一輛馬車,還在說母親當年的事情。
“她跟壽老夫人也算是手帕交呢,當年壽老夫人待我,也是極好的。”
三少夫人和蘭慧聽得頻頻點頭,蘭山君卻在懸著心等。
她還是覺得壽老夫人拍她腰是有意的。隻是今日人太多,她不好上前去搭話,壽老夫人在席面上也沒有露出這個意思。
那就隻能是回去的路上了。若她是有意,路上定然見分曉。
果然,馬車行過楊柳胡同的時候,壽府的馬車綴在了鎮國公府馬車後頭。朱氏聽婆子一說,哪裡敢行在前面,連忙去請壽老夫人先行。
壽老夫人拉著她的手,“麗娘,好孩子,咱們在這裡倒是同路了。我今日見了許多故人,心裡歡喜,正好碰到你,倒是有許多話想說。你要是不急,帶著孩子們去我府裡坐坐?”
朱氏臉都激動紅了。
她眼淚不自覺落下,重重的點頭,“哎。”
她這些年,心裡苦得很,也想跟當年的知情人說一說。
於是馬車調轉方向,便去了壽老夫人的宅院。
壽府是按著長公主府的規制來造的,府中院落廊橋等景致,聽聞還是陛下親手畫的圖,又叫工部從江南採買奇石布置,稱得上是一步一景。
朱氏小時候來過這裡,如今再來,已經恍若隔世,道:“好似從不曾變過一般。”
壽老夫人笑著道:“我不喜歡變。”
而後又用餘光瞥蘭山君,見她倒是鎮定得很,瞧見她的目光,還朝著她笑了笑,絲毫不慌,可見是心中有數的。
壽老夫人心下對她多了一層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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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了堂庭裡,眾人坐在火籠邊說話,自然就要說到從前,便要說到朱氏的母親。壽老夫人不免要提起蘭山君,“你可會用刀?”
蘭山君心知重頭戲來了,她起身行禮,恭謹道:“會的。”
壽老夫人:“你外祖母也會用刀,我這裡還有她的刀在呢。你若是會用,倒是可以將刀給你,也算是物歸原主了。”
蘭山君還未開口,朱氏已經歡喜道謝了。
壽老夫人:“謝什麼,都是自家的孩子。”
她拉住蘭山君的手,“但有好幾把刀,卻隻能給你一把。山君,你跟著我家婆子去選一把來。”
眼見要單獨跟著人離開,蘭山君卻開始驚疑不定。
若是從前,這般的宅院裡面,壽老夫人遞了話來,為了得到她的青睞,她是肯定會跟著走的。
無論今日是什麼鴻門宴,她都敢闖一闖,抓住這個機遇。
但她被宋家悄無聲息的送回過淮陵……今日若是有人把她送走,她又該如何自救呢?
蘭山君遲遲不動,身子不由有些僵硬。
她終於發現,被困淮陵,已經是她不能痊愈的隱疾。
朱氏卻沒瞧出來,歡喜得擺擺手,“去吧去吧,長輩賜,不敢辭。”
她今日如同飄在雲端,醉醺醺一般。
壽老夫人倒是看出來了。她雖然不愛出門交際,但卻喜歡暗暗的打聽各府的事情,所以是知曉蘭山君身世的。
她心中暗疼她一分,明白一個早年漂泊無依的小姑娘早早就有這般大的警惕心,是經過無數不得已養出來的習慣。
她輕輕安撫道:“放心,即便不喜歡也不要緊,回來即可。”
蘭山君看她一眼,慢慢吸一口氣,做足了準備,這才點頭跟著離去。
一路記著道,等婆子帶著她到了庫房門口,她也沒立刻進去。婆子並不強求她進,隻笑著道:“刀就在裡間,蘭姑娘選把喜歡的吧。”
又道:“時辰還早,不急著一下子選定,您慢慢挑,老奴在外頭等你。”
她轉身走了,蘭山君慢吞吞邁開腿進門。
她走得極慢,但對方卻顯然急得很,幾乎是她一進門,鬱清梧就從屋中出來了,站在了亮堂堂的門口,彎腰朝著她行了一個大大的禮。
蘭山君見是他,長舒出一口氣,但習慣性後退一步出門。兩人隔著門檻,一個屋內,一個屋外,泾渭分明。
鬱清梧知曉自己嚇著人了,便又雙手合攏,鄭重的朝著她行了一個禮。
蘭山君這才瞧見他臉上有塵土,鞋上有泥巴,一身衣裳皆有汙漬,好似是幾天未曾換洗過了。
她站直了,低聲問,“不知鬱大人託壽老夫人找我所為何事。”
鬱清梧眼下青烏一片,臉色疲憊,似乎方才的行禮已經耗幹了他所有的力氣,他微微靠在門上,道:“蘭姑娘,這般請你來,實在是失禮了,隻是人命關天……”
他說到人命關天四字,哽咽了一聲,又立刻將這聲哽咽吞下去,問:“不知姑娘可記得蘇行舟?”
蘭山君仔細想了想,兩輩子似乎都不曾聽過這個名字,她搖頭道:“不記得。”
鬱清梧:“那姑娘還記得大概十年前,曾有一對兄妹在書鋪給你一本三字經?”
蘭山君猛的抬頭。
她眯起眼睛,“你怎麼知道此事?”
鬱清梧深吸一口氣,並沒有故弄玄虛,而是將事情和盤託出,“那日在白馬寺,阿兄認出了你。五天前,也就是臘月初十,他消失了。”
這句話讓蘭山君沉默起來。她說,“你懷疑鎮國公府和我下的手?”
鬱清梧:“我確實懷疑過是不是鎮國公府要殺人滅口。但又馬上打消了這個念頭。”
他說,“你的事情,並不算周密,鎮國公府沒有這個必要。”
蘭山君謹慎的問:“既然如此,那你今日找我,又為什麼呢?”
鬱清梧:“為你在白馬寺點的那四盞燈。”
蘭山君手慢慢的蜷縮起來,眼眸微微眯起:“四盞燈?”
鬱清梧:“是,從白馬寺回來後的第三天,阿兄曾慌慌張張來府裡找我,似乎是想同我說什麼事情。但我問他時,他卻什麼都沒有說。”
他當時被先生臨時叫去見客,急著走,並沒有想太多,但如今想來,阿兄應當是那個時候就有了危險。
鬱清梧後悔得腸子都青了。他說,“我便去查了查,發現那天從我家離開之後,阿兄悄悄去過一趟白馬寺。”
蘭山君心一頓,“白馬寺?”
鬱清梧:“是,他去看了你祭拜過的那四盞長明燈。”
他說,“我想來想去,估測著,他應該看的是你家師父的名字。”
作者有話要說:
①:壽姓是有的,這裡我私設哈。
第13章 偏我來時不逢春(13)
蘭山君瞬間將此事跟她被送去淮陵聯系在一起。
這是她在無邊黑寂裡養成的習慣。
漫漫長夜裡,她會將曾經發生的事情,碰見的人俱都在心中翻來翻去回憶千萬遍,繼而揣測他們跟自己被關的牽連。
但她從未懷疑過老和尚。
老和尚是她來洛陽前去世的,距離她被關已經過去了十四年。這十四年裡發生了太多的事情,老和尚反而被隱於歲月裡,跟此事看起來毫無關系。
所以即便如今想來,老和尚有些地方許有可疑——他對她讀書寫字的態度十分古怪。但仔細想想,也能算是老者的智慧。
她是能理解的:卑賤之軀,容不下見過書中天地的魂靈。
否則剩下的日子,隻當在煎人壽。
蘭山君思緒紛飛,一時之間覺得鬱清梧是急得找錯了人,但一念方起,百念斜生,她不敢一口否定。
何況這裡面還有一條人命。
一個對她有恩的人還生死未定。
幾瞬之後,她艱難開口:“鬱大人,你懷疑是我師父的身份有異,被蘇公子查出來了,然後惹了禍端?”
鬱清梧其實並不這麼想。他隻是被逼得沒辦法了,所以即便有一點點的蛛絲馬跡也不願意放過。
他聲音低沉,如喪如冰,“能查的,我都查了……”
最先查的是與他和阿兄有仇的博遠侯府,而後是與阿兄素有嫌隙的國子監學子……他是最後來找她的。
他知曉蘭山君與阿兄失蹤的牽連最少。
但現在卻成了他唯一的希冀。
他深吸一口氣,拳頭緊握:“蘭姑娘,五天了……再找不到……我不敢耽擱,更不敢再去慢慢查探,隻好直接來問你。”
蘭山君懂他的心情。她曾經也如同無頭蒼蠅一般抓住一點蛛絲馬跡就去撞,希冀自己能撞上大運。
這是絕望之下生出的逢生之情。
正因為之前她也曾如此過,所以知道他此刻的心。
她看看他,先道了一句,“你坐吧。”
幾乎是她這一句話剛說,鬱清梧就跌坐了下去。
他本長得高大,如此一跌,縮在一處,便讓人瞧著十分心酸。
他苦笑道:“多謝姑娘。”
蘭山君垂眸看他,“十年前,我確實曾下山乞過一本三字經,但時隔太久,我隻記得是一對兄妹給的,其他的並不記得了。”
想了想,又道:“四年前,我師父死在雪夜裡,我背著他下山時,確實是有人幫著我買了棺木。”
但……
她愧疚道:“我當時渾渾噩噩,根本不知道是誰幫的我,也不曾記得恩情。”
沒想到竟然是同一對兄妹幫的忙。
她也沒有隱瞞老和尚的身世:“我家師父說過他的來歷。他說自己是梧州人,家中從商,年幼的時候家裡請過私塾先生,所以跟著讀過書,字也寫得好,但他偏偏喜歡舞刀弄劍……”
她把老和尚的事情說了一遍,“這些,我在說與你之前也說過給鎮國公府的人,不曾說謊一個字。”
鬱清梧已經感激不盡了。
他還算有識人之能,知曉她方才沒有說謊。但她越沒有說謊,便越讓他的心如墜冰窟。
她的師父聽起來並沒有可疑的地方。
且人是梧州的,跟洛陽毫無關系,即便是去查,又能查出什麼來呢?
他問:“沒有其他可疑的地方嗎?”
他頓了頓,低聲道:“姑娘剛來洛陽,若是我家阿兄因此失蹤,想來姑娘也是有危險的。”
他這般的話,嚇唬小姑娘還行,但嚇唬她是沒用的。蘭山君知道他是急了,也不生氣,隻道:“真沒有了,我和師父一直住在半山的廟宇裡,也不是隻有我知道他。你若是不信,也可以去淮陵打聽。”
鬱清梧這才死心。他朝著蘭山君又行了一個禮,道:“今日實在是我魯莽,等我找到阿兄,再去給姑娘賠罪。”
蘭山君搖頭:“蘇公子對我也有恩情,如果能有幫上忙的,絕不會袖手旁觀。”
鬱清梧筋疲力盡點點頭,慢慢支撐著站起來,道:“我請錢媽媽送姑娘回去。”
蘭山君點頭,卻又忍不住凝眸看他。
他的六歲到十六歲,她曾經在札記裡面看過無數遍,一字一句,都記在了心中。他的十七歲到十九歲,她沒有見過,隻聽聞依稀過得不好。但今日,她又看見了他的二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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