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般的人被誣告,簡直是在他們心中燒了一把火。即便是被國子監裡面的先生警告過不可衝動行事,但在大理寺的門口,還是有人潑墨水。
文人嘛,潑的東西也是文雅的。
鄔慶川在洛陽收的弟子王奎扶著他出門,哭道:“先生一生行事光明磊落,沒成想到頭來卻要被如此對待。”
鄔慶川笑著道:“他人誹我謗我,我自關門睡,隻要清白在,何懼有之呢?”
他眼神掃向外頭,卻沒有看見鬱清梧的身影。他到底是嘆息一聲,而後對王奎道:“今日你們來了這麼多人,已經是不妥,還是快些回去吧。”
王奎:“他們都是敬重先生,知道先生冤屈的。”
鄔慶川聽見這一句話,久不能言。
——十幾年前,他去蜀州的時候,若是也能有這麼多人送他,他也不至於心灰意冷。
如今再說這些,已經是在洛陽知情人心中徒增笑柄。
但這條路是他自己選的,即便是錯了,還是依舊要走完。不然他這一生算什麼呢?
他都不知道自己這一生算什麼了。
他踉跄著走了幾步,就見齊王的馬車在一邊等著他。
眾目睽睽之下,齊王帶著齊王世子過來,與他在諸位學子的面前笑意盈盈。
——極為諷刺。
鄔慶川覺得自己的臉皮都要被剝掉了。但十幾年過去,當年的人換了一批,學生也早早換了人,無人看出他的窘迫,無人看出他笑意裡面的苦澀。
齊王扶著他,喊了一句,“鄔閣老,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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鄔慶川卻不敢應。
他連忙道:“讓王爺費心了。”
齊王似笑非笑。
死了一個博遠侯,保下一個對他並不算忠心的鄔慶川,他當然要費心了。
不然眾人都該以為他要失勢。
齊王最近確實過得比較艱難。但他並不覺得自己就到了絕境。有時候臂膀太長了,冒犯到了父皇,被砍掉也是好的。
他就是覺得博遠侯死得有些不值。
應該有更大的價值才是。
畢竟是他的舅舅。
他不滿一瞬,覺得這次的事情是自己太狂妄的後果,如今被皇太孫那個沒毛的兔崽子擺了一道,自然也要警醒一些。
他並沒有報復皇太孫——這樣皇帝對他就更加厭煩了,他隻是乖巧的聽話,在此事裡面做了個傀儡王爺。
他對兒子道:“你跟太孫,你遲早要死在他的手裡。阿柏,皇太孫比你厲害,也比你手段狠。”
齊王世子一直怏怏不樂。即便再是懷著一種天真的念頭,也不可能在此事之後還說出他與大哥哥兩個人關系依舊的話。
但心裡又有一股不服氣。
為什麼一定要走到這一步呢?
他等在皇太孫必經之路上,倒是叫皇太孫詫異。他走過去,“阿柏,你找我?”
齊王世子緊緊盯著他。“大哥哥——將來,你會殺我嗎?”
皇太孫搖搖頭,“我殺你做什麼?”
他笑著道:“你若是非要這般想,就把咱們想成爭奪鋪面的堂兄弟。無論哪一方輸了,不過是輸些鋪面罷了,哪裡要喊打喊殺?”
齊王世子卻搖頭道:“難道阿冀在大哥哥的眼裡,是一間鋪面?難道博遠侯的命在你眼裡,也是一間鋪面?”
“那將來我在大哥哥的眼裡,是不是也如同一間鋪面呢?”
皇太孫沉默下去。
有些話,在皇家,是不能挑明說的。他無法理解阿柏現在的質問,也不願意與他太過於糾纏這些字詞。
他突然指了指前頭走來的鬱清梧,“他的兄妹都死在阿冀的手裡,那算不算阿冀的鋪面?”
齊王世子張了張嘴巴,“這不同……”
有什麼不同呢?
沒什麼不同。
當年,陛下殺了段家滿門,皇祖母一直在長樂宮十幾年未出。如今,陛下殺了博遠侯府滿門,林貴妃日日哭到暈厥,跪在御書房門口求恩典。
這些,都沒有任何不同。
皇太孫溫和道:“阿柏,你不要太過於質問我,你該知曉,我站在這個位置上,齊王叔是不會放過我的。”
齊王世子徹底沉默了。
他當然知道。
他轉身走了。
皇太孫悠悠嘆息。
有時候,為什麼非要問這麼一句呢?
他慢吞吞回東宮,鬱清梧迎面而來,道:“殿下。”
皇太孫嗯了一聲。
鬱清梧笑著道:“殿下——臣的未婚妻您還記得嗎?”
皇太孫心情不太好的嗯了一聲。
鬱清梧:“皇後娘娘不是賞賜了東西與她麼?她想要進宮拜謝,卻又知曉皇後娘娘靜養,不敢打擾,便想去給太孫妃拜謝。”
皇太孫本是要拒絕的。他不想讓元娘跟蘭山君見面。
但話到嘴邊,卻又說不出口。他私心裡還是想讓元娘看一眼山君的。
即便不認識,看一眼也好。
他躊躇一刻,到底點了頭,“好。”
鬱清梧就笑著道:“多謝太孫。”
山君的託付便又辦好了。
所以說,山君早就該把這事情告訴他的。如此夫妻齊心其利斷金,要做什麼事情做不成呢?
他急匆匆的出宮門,準備回去把此事跟山君說一聲。
結果都要回到壽府了,卻碰見了好幾個國子監生。
為首的王奎他是認識的。
去年他剛回洛陽,鄔慶川便引薦了王奎給他認識,道:“此人性情中人,最愛打抱不平,胸有俠義之分,在洛陽名聲不少。”
王奎卻對他很是羨慕,道:“鄔先生對我等噓寒問暖,無論是學問還是衣食住行,無不周到。可直到他一天三封信催你回洛陽,寄信去驛站,我們才知道,什麼叫做親傳弟子。”
鬱清梧曾經還為這話自傲過:“我與先生情同父子,先生愛我,我心知曉。”
但如今,這句話在他再次遇見王奎等人的時候,又變得譏諷起來。
他倒是知道他們來做什麼。無非是質問他的話。
他不用聽都知道他們會說什麼。
“忘恩負義,狼心狗肺,誣陷先生,結黨營私——”
他想,若是他們說這些,他可不敢認。這就是壽府門前,認了罪,卻是看賤了自己的骨氣。
他走過去,抿唇抬頭,正要說上幾句,卻見側邊不知道何時冒出了幾個人來,提著一桶墨水就澆在了他的身上。
他用袖子去擋,還是沒有擋過,於是周身上下,倒是成了個墨人。
鬱清梧輕輕噓出一口氣。他轉身,正想脫掉自己的長衫往身邊人身上也塗抹塗抹時,就見錢媽媽和山君站在不遠處看著他。
她們似乎是剛剛買了東西回家,還沒邁進家門,就看見了他這一身狼狽相。
鬱清梧怔在原地,有一瞬間,他不知道要如何反應。
他隻覺得有些羞愧,深覺這般的面目,其實是不能被錢媽媽和山君看見的。
他低頭,想找出一點幹淨的衣裳角落來擦擦臉上的墨汁,卻又找不到一塊好地方。
他頓時手足無措起來,站在那裡久久不動。
——他這一身,怕是很難擦幹淨了。
恐要連累她們。
第40章 偏我來時不逢春(40)
人要羞辱他人,勢必是要列出罪狀,好讓其身上填滿惡貫滿盈四字。
王奎看鬱清梧,已是罄竹難書,他痛心疾首道:“元狩三十四年,你七歲,父母雙亡,得遇鄔先生,自此之後才能讀書識字,從一個克父克母的兇煞之人,成為名滿蜀州的風流人物——這一點,鬱清梧,你可認?”
鬱清梧本在怔怔出神。聽到質問之音,他慢慢將目光從山君和錢媽媽身上挪開,正要開口,又瞧見她們從門口開始走了過來,他心一頓,便又被王奎搶了話。
“元狩四十四年,你赴洛陽趕考,鄔先生一路為你打點,讓你住進洛陽的問鄔家,得壽老夫人照顧,衣食無憂,讓你考中探花,從此名聞天下——這一點,鬱清梧,你又可認?”
兩番質問之間,蘭山君已經扶著錢媽媽到了眾人跟前。她站在一側,突然開口問:“你要他認什麼?”
王奎高聲道:“自然是認鄔先生對他的恩情!”
蘭山君聞言便輕笑出了聲,卻沒立刻有理他,隻安撫的拍拍錢媽媽的手,而後走到一身墨水的鬱清梧身前,掏出手帕給他。
鬱清梧卻不敢接。
手也是髒的。恐汙了帕子。
王奎見她不理自己,心中不滿,皺眉道:“你是他什麼人?”
蘭山君側眸看他,手按在腰間,一把腰劍就抽了出來,隻一劍,劍光凌凌橫在了王奎的眉眼前。
她常年用的都是一招斃命,王奎一個文弱書生,驟然之間,哪裡經得起這般的劍意,竟然雙腳有些軟,生生被逼得往後面退了幾步。
其他人見狀,便猶豫起來。
他們跟著來,一是義憤填膺,覺得鬱清梧背叛師恩,人神共憤,但是卻不欲與女子糾纏。
還是拿劍的女子。
自古女子難纏,贏了無人說你好,輸了更加難堪。
蘭山君冷冷的瞧著他們,見他們沒有再生事,這才道:“我是學刀的,使劍,可不利索。”
鬱清梧就忍不住笑了笑。
山君還是第一次使劍吧。這是她昨日才買的。錢媽媽昨日還笑話他,“鬱少爺,你慘咯,以後叫你走東都不敢走西哦!”
沒成想,今日這把劍卻為他橫在了他人身上。
鬱清梧喟嘆一聲,不願意讓山君擋在自己的面前,卻剛要開口,就見她抬高手用帕子在他的脖子上擦了擦。
他身子一僵,自然而然低頭,聽見她輕聲道:“再低一低,你太高了。”
鬱清梧心中的酸澀之意莫名就湧了上來,他彎腰,把腦袋伸過去,咬緊牙關道了一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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